香漓被他拽起身,羅袖翻卷間露出腕間一道淺淺的紅痕。
他生氣了,這也是應該的。
“嗯……你先别生氣,聽我慢慢說。”香漓強壓着内心的慌亂,指尖微微發抖,卻仍輕輕拉住君溟的袖子,将他帶回石凳旁。她深吸一口氣,聲音輕得像是怕驚碎什麼:“君溟,你看,我們總會長大的。如今還能像這樣日日相見,可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世事變遷,人心易改……”
君溟的指節驟然攥緊,骨節泛白,像是要把什麼捏碎在掌心裡。
他的聲音低啞:“我在努力,你再等等我……”
“不對……時間并非症結所在,是我考慮欠妥,行事太過草率。”香漓打斷他,眼中水光潋滟,仍固執地繼續說下去,“我知道,此刻跟你說這些,你定會傷心難過。但我們得把眼光放長遠些不是嗎?你這樣的明珠,縱使放在九重天上也會是最耀眼的那顆。你理應擁有全天下最美好的一切……”
話音未落,君溟突然低笑出聲。那笑聲不像是從喉嚨裡發出來的,倒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嘶啞、破碎,甚至帶着幾分令人心驚的癫狂。檐下的夜鳥被驚得撲棱棱飛起,翅膀拍打的聲音在寂靜的庭院裡格外刺耳。
“所以?”
香漓咬了咬牙,鼓起勇氣,一字一頓地說道:“君溟,你别再喜歡我了。”
她不敢停頓,怕自己一猶豫就會心軟,急忙補充:“可我說這些,絕不是讨厭你,君溟,我怎麼可能讨厭你?我隻是……隻是希望你幸福。”
“你希望我幸福?”他重複了一遍,忽然笑了,那笑容溫柔得近乎詭異,“好啊,我懂了。”
香漓心頭一顫,下意識追問:“真的嗎?”
夜風拂過,院角的夜來香倏然盛放,濃烈的香氣幾乎讓人窒息。君溟伸手,指尖輕輕拂過她鬓邊的落花,可他的眼神卻冷得可怕。
“有一個人,”他緩緩開口,聲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語,“她知道我喝茶隻喝七分燙,我心情不好時會帶我去散心,甚至……”他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痛色,“甚至在她最讨厭的寒冬裡,隻因擔心我遇險,便不遠萬裡地來尋我。”
“香漓,”他低笑,“你若真不想讓我喜歡你,當初就不該對我這麼好。”
“可惜……”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腕骨,語氣輕柔得像是在說情話,“已經太晚了。”
“你不喜歡我,沒關系。”他湊近她耳邊,呼吸灼熱,嗓音卻冷得像冰,“但我的幸福,輪不到你來決定。”
“你可以推開我千次萬次,且看誰先認輸。”
“你要判我死刑,至少該看着我行刑。”
言罷,君溟猛地起身,轉身時玄色衣袂掃過石階,帶起零星花瓣。走到月洞門前,他駐足道:“會試在即,羽林軍要值守貢院。”
香漓望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直到暮色完全吞沒那道身影。石桌上被茶水暈染的畫像裡,仕女含笑的眉眼已經模糊不清。唯有君溟方才攥過的地方,還留着幾道清晰的指痕。
“他這般生氣,倒不如幹脆讨厭我……”她喃喃自語,指尖觸碰腕間他留下的紅痕。
雖然香漓盡可能深居簡出,但在慕府一直這樣終究是不現實。
三日前放榜,慕裕城高中會元。
晚膳時分,沈秀蓮将全家老小召集到廳堂。
廳堂内燈火通明,八仙桌上擺滿珍馐美味。沈秀蓮滿面春風地招呼衆人入座,金絲楠木的圓桌上,青花瓷盤裡盛着時令鮮蔬,掐絲琺琅的湯盅冒着袅袅熱氣。
香漓刻意選了離君溟最遠的位置,卻在落座時不自覺地數着他與自己之間相隔的青磚數。
“二弟啊!”慕岚滿面紅光,舉着青玉酒盞的手微微發顫,“咱們家可算要出個狀元郎啦!咱爹要是還在世,怕是要把珍藏的三十年陳釀都取出來痛飲三杯!”
慕逸撚着胡須笑道:“大哥,先别高興得太早,這才剛通過會試,後面還有殿試,可不能掉以輕心,還沒到中狀元的時候呢。”
“我記得三弟鄉試時也是解元?”慕裕弘放下手中的筷子,身子往慕裕城那邊傾了傾,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僥幸而已。”慕裕城聞言,微微低下頭,一隻手不自覺地撓了撓後腦勺,謙虛地說道,“可惜沒能和四弟切磋比試一番,若是四弟也參加科考,這頭名未必是我的。”
“三哥過謙了。”君溟應道,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對面的香漓。燭火映照下,她垂眸的模樣像極了雨打的海棠,讓他心頭一緊。
這讓香漓心裡直發毛,纖指不自覺地絞緊了繡帕。她下意識地将身子往椅子裡縮了縮,眼神躲閃着君溟的注視。
她不想讓自己近來萎靡的狀态太過顯眼,像往常一樣俏皮地說道:“三哥要是和君溟比誰吃得更多,那三哥肯定能得第一。”
或許是長期高強度的學習耗費了大量精力,慕裕城的食量确實比常人要大些,當然,他本身也頗為貪吃。
聽到香漓這話,慕裕城瞬間來了精神,胸脯一挺,比考了第一名時還要驕傲,振振有詞地說道:“多吃,好吃,愛吃,食色性也!人生在世,豈能辜負這舌尖美味?”
“心亂難安,食亦不可辍。”他夾起一塊琥珀色的紅燒肉放入君溟碗中,“四弟說是不是?”
君溟收回目光,指尖輕撫碗沿浮凸的纏枝紋:“……三哥說得是。”
“城兒,你隻管安心準備殿試,我已經特意交代了廚房,往後你的飲食定會精心安排,絕不會有所怠慢。”沈秀蓮一邊說,一邊将一碟碧綠的莼菜推到慕裕城面前。
“有任何需要盡管開口。”慕岚拍案道,震得杯中酒液微漾。
慕裕城微微欠身:“多謝大伯,多謝伯母。”
文婧盈盈起身,素手執起越窯青瓷酒盞:“妾身薄酒一杯,謝諸位照拂之情。”
說罷,她仰頭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衆人舉杯相和,琉璃盞相撞之聲如珠落玉盤。
慕嬌瑩悄悄湊到萬湄珍身邊,一隻手挽住母親的胳膊,小聲說道:“娘親,你可别不高興,等會兒吃完飯,我陪你玩翻花繩。”
“是你這丫頭手癢了吧?”萬湄珍忍不住笑出聲來,輕輕點了點慕嬌瑩的鼻尖,“一家人同喜同樂,娘親高興還來不及。”
慕裕弘湊過來笑道:“娘親能這般想,兒子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