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漓已經不記得自己走了多久。
離開京城那日,她裹了件灰撲撲的鬥篷,将滿肩霜雪般的白發草草掩住。起初,她還會數着日子,想着或許有一天能走到一個願意接受她的地方。可漸漸地,饑餓、寒冷和疲憊模糊了她的意識,她不再記得自己走了多少天,也不再記得自己曾是誰。
如今她隻記得,每個村莊的狗吠聲都驚人地相似,每扇緊閉的柴門後都藏着同樣驚恐的眼睛。
“我該去哪兒呢?”
素白的衣袂早已看不出本色,袖口綻開的棉絮像枯萎的蒲公英。每當山風掠過,白發便掙脫鬥篷的束縛,在暮色中泛起粼粼微光。商隊的銅鈴會突然噤聲,母親們慌亂地将孩童的臉按在懷中,連路邊的野貓都會弓起脊背。
她試過無數種法術,可那頭白發就像詛咒。變作老妪時,白發成了壽數将盡的征兆;化作少女時,銀絲又被當作妖異的印記。最可笑的是那次變作麻雀,撲棱棱飛過麥田時,農人竟對着白羽的鳥兒驚叫:“喪門星!”
“快看,是白發妖女!”
一顆雞蛋砸在她身上,蛋殼碎裂,腥臭的黏液濺上她的裙角。香漓停下腳步,低頭看了看,竟輕輕笑了。
“别扔雞蛋呀,還能吃呢。”她自言自語,“啊,原來是臭雞蛋……”
這樣的日子,從第三個朔月起就成了尋常。
起初,她還會試圖解釋,可後來她發現,解釋毫無意義。她的聲音會被淹沒在咒罵聲裡,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罪過。于是她學會了沉默,學會了低着頭快步離開,任由爛菜葉和臭雞蛋砸在背上,任由孩童們嬉笑着朝她丢石頭。
她隻有在無人處才掐個淨衣訣,看泥污化作螢火散去。
饑餓是最難熬的。
離開京城時,她決絕得近乎固執,将自己與過去徹底割裂,沒帶走一文錢。
她曾在一家包子鋪前站了很久,蒸籠裡飄出的香氣讓她幾乎站不穩。老闆抄起擀面杖趕她,她踉跄着後退,卻仍忍不住盯着那白花花的饅頭。最後,她蹲在巷子角落,從懷裡摸出半塊幹硬的餅,又苦又澀。
她也曾低聲下氣地向鋪子、酒樓求助,願意做任何粗活,洗碗、掃地都行,可人們隻要瞥見她的白發,便如避瘟疫般将她趕走。她采摘鮮花,精心編制成束售賣,換來的卻是鮮花被狠狠扔在地上,被無情踐踏。希望一次次升起,又一次次破滅。
破廟、草垛、山洞……哪裡能遮風擋雨,她就蜷縮在哪裡。有時半夜會被凍醒,牙齒打顫,她就把自己縮得更緊。
她似乎在刻意懲罰自己,很少動用法術。
可當寒風從破敗的窗棂灌進來,當老鼠從她腳邊窸窸窣窣爬過時,那些被她拼命壓抑的回憶,便如潮水般湧來。
屋頂漏風,月光從破瓦間漏下,照在斑駁的神像上。香漓蜷縮在角落裡,抱緊雙膝取暖。腹中饑餓如火燒,她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不餓,我不餓……”
可腦海裡浮現的,卻是曾經在慕府時,君溟親手給她盛的那碗蓮子羹。熱氣氤氲,他笑着說:"慢點喝,别燙着。"
香漓猛地睜開眼,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不能想,不能想……”她用力搖頭,像是要把那些記憶甩出去,“就當自己剛來人界,一切從頭開始吧!”
可眼淚還是砸在了手背上,燙得她心口發疼。
她用力地呼吸,用力地笑,像是要把所有軟弱的念頭都擠出腦海。
“明天……明天一定能找到吃的。”她對着黑暗自言自語,“說不定還能遇到好心人……”
可她知道,不會有。
路過一個小村莊時,幾個孩童正在村口追逐嬉戲。香漓本想悄悄繞開,卻還是踩斷了枯枝,驚動了他們。
“是白發妖怪!”為首的孩童突然指着她尖叫,稚嫩的聲音裡滿是驚恐。孩子們像受驚的麻雀般四散奔逃,很快引來了手持農具的村民。
“滾出去!别把晦氣帶到我們村!”滿臉皺紋的老婦人抄起掃帚,像驅趕瘟神一樣揮舞着。其他村民也紛紛投來嫌惡的目光,有人甚至朝她腳下吐唾沫。
香漓抿緊蒼白的唇,将臉埋得更低了些。她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絞着衣角,快步離開時,聽見身後傳來孩童模仿大人語氣的嘲笑:“妖怪快滾!”
“真是不懂欣賞……”她輕聲自語,聲音消散在風中,“明明這樣也很漂亮啊……”
第七次被趕出村落時,天邊滾過悶雷,轉眼間暴雨傾盆。香漓站在泥濘中,單薄的衣衫很快被雨水浸透。她望着水窪中破碎的倒影——如雪的白發,鎏金般的眼瞳,确實與凡人迥異。
“妖怪……”她顫抖着重複這個稱呼,忽然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是啊,既然人間不容我……”雨水混着溫熱的液體滑過臉頰,“那不如去妖界。”
“反正……”她攥緊胸前的護心鱗,骨節發白,“已經……無處可去了。”
她突然覺得這個主意不錯。
六界被神族用無上偉力割裂開來,像把不同顔色的沙粒分裝在琉璃瓶中。而最脆弱的人界,被層層結界包裹得密不透風——據說這是神族對蝼蟻般的凡人最後的仁慈。唯有持着各界王族的玉牒金冊,才能通過那些森嚴的界門。人族,自然也被永遠禁锢在這方天地之中。
尋常百姓終其一生都不會知道,頭頂的星空之外還有五界存在。隻有那些修仙門派的弟子,才能在古老的典籍中窺見一鱗半爪。但即便是他們,也被門規束縛得寸步難行,下山都要經過重重審批。
不過妖界與人界的結界,似乎總有些疏漏。在靈氣與瘴氣交織的隐秘角落,會形成天然的裂縫。這些裂縫周圍,往往滋生出見不得光的黑市。但人族偷渡者若被發現,等待的将是比驅逐更殘酷的懲罰。
至少她這滿頭霜雪、金瞳異色的模樣,應該能蒙混過去吧?
這幾個月的流浪,讓她學會了用陷阱捕捉山雞野兔。雖然時常饑腸辘辘,但總比在村莊裡被扔石頭強。隻是每當夜深人靜時,記憶總會背叛她——突然浮現剛蒸好的白米飯騰起的熱霧,或是咬破玫瑰酥時溢出的甜蜜内餡。這些回憶比饑餓更難忍受。
尋找黑市入口的過程比想象中艱難。三個月來,她循着靈氣走過幽深峽谷,攀過陡峭山崖,直到這個雨後的清晨,她拖着被荊棘劃破的裙擺,站在了這汪深潭前。潭水黑得像是能吸走所有光線,岸邊連一隻鳥雀的影子都沒有。但水面上飄着的,分明是……妖界的紫霧花花瓣。
潭水深不見底,水面映不出她的倒影,隻有一片模糊的陰影。她蹲下身,指尖輕觸水面,寒意如針般刺入肌膚。
她深吸一口氣,毫不猶豫地縱身躍入。
水下是另一個世界。
黑暗、冰冷、寂靜。水壓擠壓着她的胸腔,耳膜嗡嗡作響。她睜着眼,金色的瞳孔在幽暗中微微發亮,指引着她不斷下潛。
三十分鐘的閉氣,對凡人而言是緻命的,但對她來說,隻是漫長煎熬中的一段。她感受着水流的方向,避開暗湧,穿過狹窄的岩縫,終于,前方出現了一絲微光。
她拼盡最後力氣向光源遊去,破水而出的刹那,新鮮空氣湧入胸腔,嗆得她劇烈咳嗽。濕透的白發黏在臉上,像一層脆弱的面紗。
當視線恢複清晰時,她怔在了原地。
繁華、喧嚣、光怪陸離。
幽藍的妖火在琉璃燈罩中跳動,将整條街道染成夢境般的顔色。貓妖少女晃着蓬松的尾巴與小販讨價還價,魚商身上的鱗片在燈光下泛着珍珠光澤,酒肆裡傳來牛妖沙啞的歌聲。
香漓低頭看着水中倒影——在這裡,她的白發不再刺目,金瞳不再駭人。一滴水珠順着臉頰滑落,分不清是潭水還是淚水。
“站住!”
一聲暴喝如驚雷炸響。香漓渾身血液瞬間凝固,後頸寒毛根根豎起。她緩緩轉身,黑市入口處,一個狼首人身的守衛正龇着森白獠牙攔住去路。月光下,那雙琥珀色的獸瞳泛着幽幽綠光。
“新面孔?”狼妖粗粝的鼻子在她周身嗅了嗅,“從哪來的?”
香漓抿唇不語,隻是微微擡眼,金色的瞳孔在幽暗的光線下格外醒目。
狼妖突然踉跄後退,喉間擠出畏懼的低鳴。他粗糙的爪子不自覺地摸向腰間佩刀,卻在看清那雙金瞳時僵住了動作。
金瞳的妖,在妖界并不多見。要麼是血脈尊貴的大妖,要麼……是某些不該招惹的存在。
狼妖猶豫了一下,最終側身讓開,粗聲粗氣道:“進去吧!别惹事!”
香漓松了口氣,快步走入黑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