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自己府邸,緊繃了一天的心情好似才稍稍松下。
這裡不是春生殿,這裡是屬于他自己的一方天地,他不必看任何人的臉色,聽任何人的碎語。
他承認,他是逃回來的。
夜暮來時,烏雲壓頂,不過多久細雨纏綿,打濕窗外嫩枝。
這場雨來得突然,傷處染了雨氣,好像更疼了些。
婢女将新藥換上,将将止了疼,可灼傷處仍有一跳一跳的繃扯感,樊齡譽倒是一聲未吭,反而陶茵一直抱怨。
自也是借着他的口,惹得珠簾外的婢女時不時眼角睨過來。
四殿下與平常好似有些不同。
待熱茶端來後,樊齡譽這才屏退衆人,獨自坐于支摘窗前聽雨,雨打枝葉,桌上茶湯香氣氤氲,目光尋着雨絲,口中卻又傳來陶茵的抱怨聲:“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這藥是宮裡的,止疼很有效,隻要及時換上,就不會再疼得厲害了。”都這個時候了,樊齡譽竟還想着安慰她。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為什麼不和别人講有人在火場裡推你的事。這麼大的事你還替别人瞞着,下次呢?下下次呢?”陶茵指尖兒點在桌上,“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當上......”
話未說盡,意識到自己嘴快,險些和他劇透。
到底還是繞不開這個話題,老實人輕抿唇角,終于講出自己内心的真正考量,“他們是我的生母和胞弟,今日推我那一下......我想應該不是有意的,因他們害我也不會得到任何好處。我若講出來,反而會惹得父皇不快。畢竟血親不和,是父皇的大忌。”
講到要點時,連樊齡譽自己都遲疑,可是他仍甘願幫旁人找借口并且說服自己。
有時候陶茵真的搞不懂他的腦回路,起初以為是他是在裝樣子,可眼下才覺他是真傻。
“所以你就把虧都自己吃了?”陶茵恨鐵不成鋼,“可是你這麼為别人着想,那幾位可沒一個為你着想的......”
這話聽起來似嗔怪,可細品卻無惡意,鮮有人站在他的立場這樣說話——除了太子。
委屈整日,再次想到太子,樊齡譽悲從中來。窗外黑雲蓋星,近乎壓得人透不過氣,許是他心中積了太多負累,能言者無二三,再許是意識到身體裡的這個家夥對他抱以善意,樊齡譽竟難得卸下了自己的防備。
“為我着想的人,已經不在了......”窗外的雨照比方才大了些,雨滴濺在窗棱之上,打濕樊齡譽的指尖,目及遠處,“一切都是我的過錯。”
說着,深吸一口氣,往事浮于腦中,未曾忘懷的事再次浮于眼底,他似鼓起了勇氣一般娓娓道來:“我八歲那年意外跌落湖中,是太子救我性命。”
“初春天氣,乍暖還寒,太子本就身弱,将我救上岸之後他重病一場,待好時......就患上了難以治愈的肺疾......”深不見底的湖水刺骨的冰涼,彼時八歲的樊齡譽不識水性,九死一生間,是太子用命換了他一條生路也不為過。
閉上眼,似有水聲蕩在耳中,兩滴淚再次滑落,盡是他的悔恨。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裡,樊齡譽望着空蕩蕩的房間都在想,若是那日他跌入湖中沒被人撞見就好了,如果他死在八歲那年就好了......
“我出生時因胎位不正導緻母妃産厄險些丢了性命,後來母妃找了相官,說是我的命格與她相克,不能留在身邊撫養,因而父皇便命皇後撫養我長大,兄長和母後待我極好,可若不是我,他也不會罹患惡疾難愈,若不是我,他如今也不會積病複發,不治而亡......那些小婢女說的一點都不錯,若不是因為我,他怎麼會......”
“于母後與兄長來講,我是罪人。”
自覺對不起這二人,春生殿又容不得他親近,進退皆無容身之所。
啪嗒,啪嗒,樊齡譽聲線微啞,滾燙的淚珠子恰正砸在右手背上,陶茵指尖兒微顫,他此刻閉着眼,陶茵的視角亦是陷入了一片黑暗。
陶茵一直好奇太子的死因如今終于有了解釋,至此她似才恍然,為何她來時這個人不肯喝藥也不肯見太醫,他隻是在用自己的法子贖罪罷了。
這才确信當時他揮灑寫下的祭兄文不是演戲,不是假裝,字字句句皆是他的愧悔。陶茵在這件事上不能完全感同身受,隻覺着嗓子眼兒裡似噎了個幹巴巴的面包,咽不下去還堵得慌。
他哭太子是真的,哭恩師是真的,為了顧全大局而選擇自己隐忍也是真的......
陶茵想不到先前見過的那張破碎而又帥氣的臉此刻該當怎麼個梨花帶雨,在安慰人這件事上更沒什麼情商可言,不過還是想做些什麼,于是她開口道:“既然改變不了過去的事,那就往前看吧,”
稍緩了情緒,仍沉浸在無限悔恨當中的人睜開眼,水霧使得視野變得清澈,這些從不曾對人言的話,今日終于有人傾聽一場,讓他覺着心裡輕松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