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黑影自府邸溜出來,直奔郊外,在一竹舍與人交頭。
持盈殿金椅之上的人将一封閱記于心的密信擱于燭火之上,紙遇火即燃,在建陽帝臉前躍起一層浮光,孟英适時将以銅盆接過。不多時,那張密信在銅盆中燒成灰燼,一縷黑煙散去,孟英又命人将這些處理了,随後再将殿内窗子打開,殿後栽種花草香卷入殿内,替了煙氣。
建陽帝在看過那封信之後面色沉郁,随又問道:“規禮司可查問出什麼了?”
“那個叫明月的小宮女受了刑,卻也不曾改口,”孟英跟了建陽帝三十餘年,自認是他肚子裡的一條蛔蟲,隻要建陽帝開口,他便知道所問為何,且會挑出會合适的話道來,“明月自小在宮裡當差,她還有個哥哥,已經成家了,不過與她不同姓,細查方知是因當年她家中變故雙親俱亡,兄長被她姨母家收養。”
“巧的是前不久她兄長一家舉家南遷。”
孟英所答的每一個字皆有學問,看似中規中舉,實則内涵建陽帝盡數掌握。
舉家遷徙往往僅有兩個原因,一來遇戰,二來躲災。
京師繁花平安,哪來戰事,自然是第二種,躲災,避人禍。
話畢,孟英小心觑着建陽帝臉色。建陽帝面色從容無波,一雙深淵似的眸子永遠讓人看不出情緒。
執掌天下數十載,帝王之心猶如汪洋難以揣測。
不過孟英仍然默契一問:“聖上,可還要往下查?”
“這還有什麼好查的。”建陽帝笑意不達眼底,“他們這是拿朕當三歲孩童。将那明月處理了,此事到她為止。”
“那四殿下那邊......”
“這點兒委屈,他且暫時受着吧。”
這點兒他受着,那點兒他也受着,無論願意與否,皆是樊齡譽的命,他無從左右。
時過一夜,樊齡譽再醒來時,婢女已将衣衫備好,府外車馬也已經準備妥當,樊齡譽收拾一番之後直奔水定清苑。
這座府苑依山而建,為皇室子弟遊玩之所,内有山水造景,裝潢富麗堂皇。
往年這種大節小宴樊齡譽皆有借口不參加,可今年皇後特意指派,他不好意思掃興,隻能硬着頭皮前來。
實則誰人不知,夏時宴承接春夏,從前是為黎民祝禱祈福,經過多少年的演變,更多的是在這坐皇家宮苑中以正名而行私事。
借親攀附,或是結交人脈。
于這些彎繞樊齡譽一來不感興趣,一來不擅與人含有目的的來往,二來更不願與人多談人情。
旁人總覺着他冷漠,實則他是不願讓人以私情謀公事,天性使然,注定他無法像允王那樣左右逢緣,自在朝堂之上也比不得允王一呼百應。
京師今年的夏來的猛烈,僅隔一夜春氣褪盡,炎氣上升,多數已然換了薄衫。
儀式于水定清苑正殿舉行,焚香禱告,漱齋行禮,再請幾個道長與女冠唱詩,衆人側立靜觀,最後由樊齡譽在蘇太妃之後上香即是。
樊齡譽目不斜視,但是陶茵餘光卻覺得在他出現在衆人眼前之後,近乎一半以上女眷的目光皆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也讓陶茵被動感受了一把衆人矚目的感覺。
兩個人搭配着将香柱插于正中香鼎之上,随着一聲鐘鳴,才算禮成。
這是夏時宴,除此之外還有秋明宴、封冬宴,皆是換湯不換藥。
禮散之後,蘇太妃便帶着她的姐妹跑到閑處賞花品茗去了,水定清苑景緻一絕,更是百花齊放的時節,惹得人目不暇接。因難得出宮,自也不必守宮裡的規矩,老太妃們看起來倒是比二十歲的樊齡譽還要有活力。
待太妃離殿後,樊齡譽才避開人群走到至靜處。
一來他不喜歡往人多的地方湊,二來知道隻有在靜處陶茵才能開口說話,與富麗喧鬧相比,他更喜歡與陶茵獨處。
果真,才拐至一處回廊,便聽陶茵這個快嘴興奮調侃道:“你有沒有發現,剛才你上香的的時候,姑娘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你身上!”
不願意聽她說這些,樊齡譽隻無趣地道:“沒留意。”
“你沒留意我可都看着了,你長得跟愛豆似的,要是我的話,我也樂意多看兩眼。”
又是他聽不懂的詞,長眉稍提,“什麼豆?”
陶茵忍不住拿他逗趣,“長得好看的豆兒,長成你這樣就是豆兒。”
“皮囊罷了,衆生之相無差。”他從不是在意容貌的人,旁人言說也隻當是尋常,從未覺得自己外表有什麼過人之處。話雖如此,可陶茵在誇他容貌佼好,他的唇角微微勾起,藏不住的歡愉。
筝音遙遙傳來,樊齡譽下意識擡眼看過去,見淺湖之隔的對岸衆太妃小聚的水榭當中,正有人撫筝一曲。
那女子着一身林松綠織紗輕月衣,顔色穩重又清透,頭面微垂,脊背單薄挺直,長袖垂于兩側,撫筝之間白指婉轉優雅,筝曲清透,一如山澗流水,又似春風送暖。
陶茵也學過古筝,少時覺着好玩便去彈了幾天,可沒長性便放棄了,家裡的閣樓現在還擺着那架古筝吃灰。
“真好聽。”不算内行的人也聽得出那姑娘功力深厚,“她那身衣裳也好看。”
那女子膚白,配上林松綠更襯得她瑩白發光,遠遠瞧着似美人入畫,單薄的衫子随送亭而入的夏風微微擺動,一如九天仙女于浮雲間撫筝撥弄夏愁。
果然,女孩子總是更容易注意到穿衣打扮。
“長得也好看。”隔着淺湖,距離不過五十米,陶茵将那女子側顔看得一清二楚。
聽出她由衷的羨慕之意,樊齡譽眸色黯然,好似陶茵出不來是他的錯一樣。
怕她傷神,樊齡譽又提道:“聽說這裡的廚子手藝很好,做的點心尤其特别,要不要去嘗嘗?”
“好啊。”沒什麼比吃更快樂的事了,更何況現在有他兜底,肉都不長自己身上,快樂加倍。
樊齡譽本打算帶着她去遠離水榭的靜廬坐坐,竟沒想繞過湖邊時看到一群錦鯉,陶茵又央着他停下步子來喂魚。
命人取來魚食,樊齡譽隻管在岸邊站着,魚食大把由陶茵灑下去。
數十條錦鯉不無論大小肥瘦皆紮堆搶食。
“你家湖裡怎麼不養幾條魚?”
樊齡譽的府裡除了布施的那些野生麻雀人幾乎沒旁的活物,他對活物很是淡漠,不讨厭也不喜歡。
更别提貓狗之流,蒼蠅蚊子在他府邸都見不着。
“你喜歡?”他不答反問。
“這東西養着多好玩啊,圖個吉利呗。”陶茵也不養貓狗,但是家裡有隻大魚缸,裡面的魚花裡胡哨的,種類繁多。
“好,回去我就命他們弄些放在湖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