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亂的碎發遮住側臉,可樊齡譽還是不難認出,這是甯塘總兵鄭興騰。
樊齡譽和他沒有過多交集,從前掌管甯塘兵事,在樊齡譽的印象中,此人一向忠心耿耿,人品正直,不知如何會落到今天地步。
将人帶到,親軍衛退下,鄭興騰一身傷痕累累,卻仍舊盡最大的努力讓自己跪伏在地時顯得規整些。
“罪臣鄭興騰叩見皇上。”嗓音嘶啞,再無昔日武将風光。
樊齡譽再細看,他褴褛衣衫下的傷口有的已經結痂,新傷舊傷疊加在一起,顯然不是第一次提審。
鄭興騰也是朝廷重臣,緣何能受這般磋磨,皮肉之傷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将他最狼狽的一面展現,顔面蕩然無存。
樊齡譽不知前情,亦不敢貿然開口,在殿中聽了半晌,終于弄清楚前因後果。
鄭興騰之所以落到今日下場,是因為甯塘鬧災之時,大量外縣災民湧入,鄭興騰私自大開城門收留外縣災民,但甯塘臨海,海寇與一夥土匪裡應外合借此沖破甯塘禁衛搶糧搶銀,好在鄭興騰及時率兵抵抗,最終守住甯塘。
損失并不嚴重,可鄭興騰私自開城門放災民入城這件事卻被人抓了把柄,告到了皇上面前。
于是便落入今日下場。
私自下令開城門一事允王主張嚴懲,朝中的人皆以允王為尊,也都順着他上奏,其餘人心裡雖然贊同,卻也不敢得罪允王,但是又不忍心對忠臣良将落井下石,隻能沉默。
滿朝文武竟然沒有一人敢站出來反駁。
眼下鄭興騰是死是活隻看聖意,但是鄭興騰已經知道自己兇多吉少,允王與他曾有過節,他兩年前曾因允包庇門人犯錯一事上過折子,沒想允王記到現在。
如今太子不在,允王一家獨大。
與之前每一次都相同,衆人皆議,嚴懲不貸。
隻待皇上下旨,鄭興騰必死無疑。
鄭興騰也認命了。
“兒臣覺得不妥!”——原本已經安靜下來的持盈殿,忽聽一聲響徹大殿,甚至還帶了點回音。
樊齡譽上前一步,站于大殿正中,言語擲地有聲,再一次将所有人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建陽帝撩開眼皮看向前方,面無表情,卻也沒阻止他說下去。
見此,樊齡譽提了口氣,接着道:“鄭興騰私自開城門的确有錯,可他是因為不忍看災民受苦,将他們放進甯塘是為了給他們一條生路。”
“海寇與土匪裡應外合作惡并非趙興騰之過,若真追究攻城之罪,首先要問責的自屬當地知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賊人膽敢肆意作亂,焉知當地官員沒有養寇自重之嫌。”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些人并非不懂,隻是他們不敢講,不願說。
如果能将責任都歸咎于一人之上,何樂不為!
況且像鄭興騰這樣的人,過于耿直,眼睛裡揉不得沙子,不結黨還處處揭發,這種人留着他對所有人都沒好處。
伏跪于地上的鄭興騰千想萬想都沒料到,在生死之際,竟是一個平日不曾有過過多交集的人為他開口争辯。
五指緊緊摳地,心情複雜,卻是感激涕零。
“四弟怕是忘了,”見樊齡譽開口,允王第一時間站出來反駁,眼底是藏不住的傲慢,“旁人的罪是要追究,可他甯塘總兵竟敢違抗皇命私開城門,此乃欺君之罪,留他一條全屍已是網開一面。”
好大一個罪名扣在他的頭上。
“父皇并沒有下過旨意不允打開城門,并且父皇還下令命受災處官員積極赈災,趙興騰亦是為百姓考慮,為父皇分憂,何來欺君一說!”
樊齡譽仍舊不服軟,直面迎上允王,“趙興騰即便有錯,卻罪不至死,更何況他率兵積極抵抗海寇和土匪匪,保護了一方百姓,可掌管海域的官員呢?到底是誰讓海寇形成一股勢力,繼而膽大包天膽敢攻城搶糧的?”
無人不知知州是允王的人,他自不想讓自己的人牽扯在一起。
允王被怼的啞口無言,衆人見他落敗下風紛紛站出來支援。
一個備受冷落的皇子自然沒什麼威脅,一番唇槍舌戰,陶茵想幫他,可是樊齡譽以一敵百,有理有據,自己根本插不上嘴。
陶茵從來不知道他這麼會說,也終于明白以往兩個人發生争執,自己總是占上風都隻是他不願意和自己計較罷了。
“罷了。”最後建陽帝聽的心煩,出聲打斷。
衆人噤聲,靜聽君音。
“你年少時沉默寡言,怎麼随着年紀大了,卻越發沒樣子了?”建陽帝明顯對樊齡譽有所不滿。
張嘴便是訓斥。
“少時覺得你穩重,可近一年來你瘋魔了一般,不光變得喜怒無常,還越發放肆。朕本來想着送你到水定清苑去閉門思過,誰知你才一出來就惹得四處不安。”建陽帝微一眯眼,指着趙興騰頭頂道,“還敢為這個罪臣求情!”
建陽帝的聲線響徹持盈殿,還帶着愠意,明顯的偏袒,使得允王更加傲慢得意。
樊齡譽心口一縮,萬萬想不到父皇竟然這般看待自己,明明事實就在眼前,可他偏偏選擇不看不聽,隻一味的驕縱二哥,着實讓他心寒。
天子動怒,樊齡譽隻能跪下,卻不為自己分辯半句。
建陽帝接着道:“你既說他罪不至死,那朕就給他一次機會。”
“今冬無雪,你且去殿外階下跪着,他若真的冤,三天之内老天自會為他降瑞雪一場,反之就是老天也不肯留他性命。”建陽帝說罷,身子稍稍後傾,似在揣摩樊齡譽的心思,“你敢不敢為他一試?”
這聽起來幾乎不可能,三天之内能不能下雪誰都說不準,整冬未曾見過大雪,怎的偏生這兩日便能下了?
有些人不免認為,皇上就是想磋磨四皇子,才想了這麼個說辭。
就在所有人認為樊齡譽不可能答應的時候,想不到下一刻他便應承下來:“兒臣願意一試!”
目光堅定,不曾猶豫。
哪怕沒有希望,他也願意抓住機會一試。
衆人紛紛側目,一直低着頭的趙興騰微微轉過頭,不可思議的看向這位僅有幾面之緣的四皇子,嘴唇哆嗦。
最後在持盈殿外伺候的宮人,紛紛看到,那位才從水定清苑放出來的四皇子又直挺挺的跪在階下,而他身後側不遠跪着的,還有一個趙興騰。
冬日即便豔陽高照,雙膝隔着錦絨厚褲跪在地上依舊寒涼刺骨,他沉肩挺腰,目光堅毅,期待老天給他一次神迹。
寒風中的趙興騰對他此舉十分不解,在他看來這位皇子為他做的已經足夠多了,他受不起,看着樊齡譽的側身,終于忍不住啞着嗓子小聲問道:“四皇子,罪臣何德何能讓您在寒風中飽受凄苦?”
“授業恩師韋其在我年少時便同我講過,甯塘趙大人為人正直,為官清廉,建陽七年甯塘長河決堤,趙大人與百姓一起搶修堤岸,甚至不惜變賣家當貼補受災百姓。”
“甯塘匪患成風,亦是趙大人廢寝忘食夜以繼日除寇剿匪,保一方百姓平安。”
“吃的是青菜,穿的是粗布,半分吃用都不用在自己身上,趙大人這樣的人,我不保,誰來保?”
樊齡譽語氣平淡,将已故師傅的話娓娓道來,更是可憐這位事必躬親的忠臣,“隻可惜,我勢單力薄,能力有限。”
若能為他求跪一場,也不算遺憾。
原來他這麼多年默默做的事情皆被别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到頭來還有一人肯為他求情,肯定他的過往。
值了。
近四十歲的男人,在被打入牢中時沒有哭,被群起而攻之的時候沒有哭,卻在聽到樊齡譽一番話後淚如雨下。
“我趙興騰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四皇子,罪臣知道此次兇多吉少,可罪臣不怕死,也沒有任何怨言,隻是求四皇子不要為罪臣負累,罪臣有您惦記,便沒有枉走這世間一遭!求您快快起身,不要再為罪臣求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此刻豆大的淚珠子不斷從這位七尺男兒的眼中掉落。
也正是這日,他在心裡默默發誓,若老天有眼,保他趙氏一家老小性命,他必……誓死效忠樊齡譽!
然,三日之期,短暫又漫長。
寒風中不吃不喝從午跪到晚,任是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後半夜時,趙興騰因為身上有傷,過于虛弱不堪而暈倒被親軍衛拖了下去,殿前僅剩樊齡譽一人。
孟英不忍,轉而入殿不再出來,見沒人,樊齡譽終于開口,确是滿口的抱歉:“對不住,連累你和我一起受苦了。”
他舍不得陶茵吃苦,可是今日這件事,他一定要做。為民請命者趙興騰,怎忍心讓他全家一同赴死呢?
“還好你不是一個人在這,還好我可以陪你。”無論是膝蓋上的痛處還是穿透骨髓的寒風她都感受得到,可陶茵沒有怨氣,隻是覺得他傻的可憐。
她好像隐隐約約想到了什麼,心中有個迷團正慢慢解開。
大殿的門自裡打開,燭光明亮于殿門的縫隙中擠出一道光束,正照在樊齡譽臉部中.央。
孟英親自端了炭盆出來,放在樊齡譽面前,卻沒立即走開,而是蹲下小聲同他勸慰道:“四殿下,天長夜冷,小人端了炭盆過來給您取暖,”
“您若是受不住了,就喚小人一聲。您心意已到,趙大人自有他的命。”
言外之意,是讓樊齡譽不必為了旁人而折磨自己。
樊齡譽不應聲,隻是在寒風中默默閉上眼,由此表明了自己态度。
孟英隻好站起,重新回了持盈殿。
夜裡寒風呼嘯,炭盆中的熱氣缥缈,卻也抵禦不得臘月淩寒,樊齡譽睜開眼,終于再也支撐不住,單手撐在地上,衣袂飄然。
“陶茵,三日之後,我想自請回到水定清苑。”他不是在商量,而是因為這一切的一切都過于讓人失望,與其留在京内日日看些不讓自己開心的,倒不如避世,再也不參與任何紛争。
陶茵明白,若不是真正到了傷心處,他是不會有這種想法的,近一年的時光,陶茵親眼所見,他如何被人誤會和排擠,樁樁件件都不是他的過錯。
若真要說他的過錯,那便是心腸太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