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怕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呀。”陶茵擡起被風吹的快要幹裂的右手拍上他的大腿,“你想離開怕也難呢。”
“不過你去哪,我就去哪。”
陶茵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承諾,她隻想多陪他一天算一天,就算兩個人見不到面。
“我知道,你這麼做也不都是為了趙興騰,小時候我在書裡學過,“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着饅頭睡。”所以這場雪很重要,用你們的話來說就是事關……黎明百姓。”
冬雪護麥苗,還可以洗刷空氣中的粉塵,壓蓋一些病毒,災荒年病毒更加嚴重,若有瑞雪一場,基本問題也就都解決了。
可是樊齡譽能力有限,他不是神仙,無法讓大雪降臨,唯有以這種最笨的法子。
哪怕有萬分之一的概率,他也願意一試。
聽到這句話,樊齡譽再次挺直身子,原本灰暗色的眸子再次亮起神采。
這一回,他于寒風中,緊緊握住那隻右手……
持盈殿内燈火搖曳,孟英于外間帶着一身寒氣入門。
建陽帝從成堆的折子中擡起眼皮問:“他還跪在那?”
“是。”孟英不忍心,多描述了幾句,“外面狂風大作,就算是鐵打的身子,隻怕也熬不過去,若真的在外跪上整夜,隻怕要凍壞。”
折子上的朱批醒目,每日進宮報災的折子數不勝數,遇見災年,夏日幹旱,這種困頓一直持續到了隆冬,若今年不雪,隻怕來年仍會顆粒無收。
“不必擔心他,朕相信,這點苦,他吃得。”
他一隻手按上正貼在膝蓋上的藥包,輕輕揉了揉,膝蓋酸疼的厲害。
早年苦練騎射膝蓋落了風濕病,也讓建陽帝苦不堪言。
白日晴朗陽光,夜裡星動閃爍,銀河可辯,明日一定也是個晴天。
孟英站在窗前夜觀天向,誰知天将明時,不知從哪裡來的烏雲聚積在天空之中,遮月蓋星,又未過多久,一片六棱雪花緩緩下落,正好被孟英接住,雪花在掌中瞬間融化,再擡眼無數雪花翩然而至。
“皇上!下雪了!”孟英驚喜道!
同樣未眠的建陽帝将手中朱比放下,不顧腿上傷痛來到窗前,鵝毛似的大雪從天而降。
“皇上萬歲!蒼天有眼!百姓有救了!”孟英跪在建陽帝身側喜極而泣。
連日愁眉不展的人也因為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雪終于露了笑顔。
“還不快去曉谕六宮?朕要讓所有人知道,天降瑞雪!”
“是!”孟英麻利起身,幾乎連滾帶爬的離開。
大雪紛飛,不用多一會兒殿前白玉階上便鋪了一層銀白。
宮人們敲鑼打鼓來回奔走,一直跪在外面守着炭盆閉目養神的人目珠在單薄的眼皮之下轉動兩下。
空氣中彌漫着濕氣幹淨的味道,壓下先前狂風大作時吹起的塵土氣。
濕潤的空氣兌入鼻腔,雪花落在臉上一片清涼,樊齡譽睜開眼,滿目素白,無數雪花近在眼前,他仰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樊齡譽,下雪了!真的下雪了!”陶茵喜不自勝。
“竟然真的下雪了?”他甚至想過會凍死在這裡,卻從未想過竟然真的會下雪。
老天終于給了他一個神迹,終于給了一次!
從前日午時到今日寅時他水米未進迎着狂風跪了整整九個時辰有餘,膝蓋都幾乎沒了知覺。
可這一刻卻覺得什麼都值了。
張開手臂,他整個人朝後仰去,頭枕積雪,在失去意識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陶茵,我們做到了!”
眼前又是霧蒙蒙一片,濃霧深處百花叢中,又是一道熟悉的背影,背對着他。
樊齡譽穿過迷霧,朝那道身影走過去,“你是誰?是陶茵嗎?”
這一次那人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如海市蜃樓依舊。
樊齡譽猛的睜開眼,守在榻前多時的楊京歡喜道:“四殿下,您醒了!”
因為吹了一夜冷風的緣故,身上灌了鉛一樣,連骨頭縫裡也透着冷,他下意識的想要喊陶茵。
陶茵懶懶的扯過被子,先嘟囔一句:“冷。”
聽到她說話,樊齡譽那顆不踏實的心才徹底放下。
楊京以為是自家殿下嫌冷,又吩咐人再多家兩盆碳。
樊齡譽慢慢回過神,撐着胳膊坐起,環顧屋裡,竟是他的府邸。
昨夜寒風徹骨,他實在是體力不支,隻記得看見大雪,然後便失去了意識。
見樊齡譽坐起來,楊京不忘歡喜禀報:“四殿下您一片赤誠之心,老天感動,降下瑞雪,皇上龍顔大悅,不僅開恩赦免了趙大人,還讓您回歸府邸!”
“此刻外面雪還未停,皇上聽聞您暈倒,特命太醫來探望,還囑咐您要養好身子。”
“如今外面都在傳,這場瑞雪是四殿下您求來的!都感激着您呢!”
樊齡譽笑笑,卻不以為然,他哪裡有那麼大的本事呢,無非湊巧,加上趙興騰命不該絕。
顧不得許多,他下床起身,才趿鞋站起,膝蓋酸軟,身形搖晃不穩,複而坐了下來。
寒風中跪了九個時辰,險些傷了膝蓋,掀開褲腿細看,雙膝青紫,雖然上了藥,可一時半刻也緩不過來。
“殿下,太醫說了,您暫時不宜走動。”楊京輕緩将他褲角重新放下。
“無妨,”他再一次撐着拔步床架站起身,“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你退下吧。”
雖然雙膝使不上勁,可他仍然倔強着扶着案幾一點點挪動,他就是要走到窗前去,親眼看看這場瑞雪。
大雪天氣,無風,濕涼。
他被人擡回府邸,已經昏睡了三個時辰,大雪也跟着下了三個時辰,已經積了厚厚一層。
窗前的人望着滿天烏雲,心滿意足, “陶茵,這一次老天真的幫我了。”
“我從來都不覺得烏雲漂亮,可是我現在覺得頭頂上這片烏雲真的非常漂亮!”陶茵發自肺腑替他開心。
老天唯二給他的偏愛,一次是今日,一次是将陶茵送到他身上。
烏雲密布,與夢境中濃濃的霧氣相似,他忽然又想起夢中的那個身影。
恍惚之間,一種莫名的不安感滋生,攪動五髒六腑,他轉過身,将紙鋪開,以鎮紙壓平,研墨過後,他執勾線筆輕蘸墨汁,遞到右手邊,“陶茵,我想知道你的模樣。”
他不曉得萬一以後她若是突然不見了,他該當如何,該去哪裡找她。
“你畫下來好嗎?”
陶茵笑了笑,“幹嘛非要知道我長什麼模樣?”
“我就是想知道……”他認認真真道。
勾線筆拿在手裡轉了兩圈,陶茵不會用。
左思右想,幹脆将蘸了墨的勾線筆放下,“之前我們在街上買的畫眉的青黛放在哪裡了?”
“在這。”
陶茵記性不好,瑣碎總是不留意,先前一時興起非要拿着他的臉練手化妝,最後不玩了,還是樊齡譽給她收着。
就在桌案最下方的抽屜裡。
“我用這個吧。”陶茵舉着青黛比劃,她小時候學過素描,雖然最後沒深造,可好歹功底還在。
青黛用指頭捏着,總比毛筆好用。
“我這就給你化一幅我的自畫像,你可看好了,别被我美到了。”
樊齡譽笑眼彎彎,“好。”
青黛沾紙,輕輕勾勒出青黑色的線條,樊齡譽對這種畫法很是陌生。
“啪”一聲響,青黛從指尖兒脫落,那隻右手似一下子沒了知覺。
樊齡譽看的興起,那條青黑的線條還未畫圓滿,便戛然而止。
“怎麼了?”他問。
這一次沒有回應。
“陶茵?”
仍舊沒有回應。
樊齡譽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
這一次,久久不能自控的右手,被他自己擡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