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齡杞清楚,眼前人嘴嚴的似蠟紙封埋二十載的酒壇,休想自他口中透出一點風來。
見此路不通,樊齡杞又變着法兒的從側面打探,“這次我歸京,倒是聽旁人扯了兩句閑話,說什麼你被鬼迷了,這是怎麼回事你總能跟我透點兒吧?”
一口福桃雪蓉糕咬在嘴裡,唇齒似糊了一層蜜,濃的散不開,陶茵在時,樊齡譽也弄不清她為什麼這麼喜歡這甜膩的口味,但既她說好吃,便也忍了,時間久了卻也不覺着難以下咽。
可随着她離開的時日越久,樊齡譽便發覺這東西越發的品不出當初的滋味兒。
原來他不是習慣了,隻是習慣了她在而已,甜的不是點心,是陶茵這個人。
女鬼一說早有訛傳,常有人道他對鏡自言自語,亦有人說他性情大變,可無人知那女鬼是誰,樊齡譽望着自己如今能動舉自如的右臂,對此倒難得調侃起來,“這些日子你都吃睡在我府上,可曾見過女鬼?”
原本聽這傳言時樊齡杞心裡尚有些惴惴,可這麼些時日以來,别說女鬼了,連近身的侍妾亦無一個,在他這裡謠言也便不攻自破。
“罷了,”這位向來随意的世子這回算是弄清楚了,樊齡譽心裡定有難言之隐,也便不再變着法兒的套話,他耐心有限,随即一擺手,“你從小就是這個性子,既不想說我也不強求,隻盼着哪天你想通了親自來同我講就好喽!”
細說起來,也并非樊齡譽不想講,他何償不想和全世界炫耀他的陶茵,可她在哪兒?何時出現的?何時離開的?又有誰見過?
除了他自己,這世上無一人知道曾有那樣一個人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她消失的這三年,無數次午夜夢回,樊齡譽都在想,陶茵是不是當真是他神智不清而幻想出來的一個人。
可别在腰間那條醒目的金魚又無時無刻不提醒着他,陶茵來過,真的來過。
指尖兒又忍不住握上那條金魚,這已然成了近三年來他養成的一個習慣,畢竟這是她存留在這世上為數不多的痕迹。
夜涼如水,暮春天氣,豔陽西落,風中便透着股濕氣。
樊齡杞今日飲了酒,再一次死皮賴臉的住到了樊齡譽的府中,昔日的府邸如今已經成了征王府,後院牆擴改一倍不止,唯有寝室格局陳設不曾變過。
心中有愁事,樊齡譽也同飲了幾杯,有些微醺。
月色正濃,簾胧的朦光罩于湖面,鋪成一片片細碎的星河,波紋映于窗下,花影近乎壓倒重門。
那條長桌依然擺于窗前,彼時昔年,陶茵亦是在這張桌前突然消失,拉開最底的抽屜,裡面安放着的依舊是二人初次上街時買的胭脂水粉首飾絨花一應,其間放着的是一隻小錦盒,将其拿出打開,裡面躺着的是一張被疊的整整齊齊的熟宣。
将其展開平鋪于桌案之上,借着月光也不難看折痕清晰,紙邊泛舊發黃,上面一道未畫圓滿的青黛之痕也不比當年色重。
這樣孤寂的夜裡,再無人陪與他拌嘴逗樂,再無人用奇怪的口音罵他包子土鼈,再無人伴他聽風賞雨,修長蒼白的指尖兒小心翼翼撫過那道黛痕,樊齡譽眼眶濕潤,眼睫亦挂了潮濕,喉頭哽咽,聲音啞然,他低聲倘問:“陶茵,你已經回到你的家鄉了嗎?”
“你......也會想起我嗎?哪怕偶爾......”
陶茵不曉得是從哪本雜書上看過一句話:任何東西都無法穿越時光,除了靈魂與思念。
起初她看到時隻覺着矯情并且嗤之以鼻,可這句話似烙鐵一樣莫名其妙一直烙在她的腦子裡。
更奇怪的是,偶爾還會有畫外音會在她的潛意識裡一遍遍的複述,不辭辛勞,直到念的她腦漿子都快擠出來了,頭也跟着疼的厲害。
“皎皎......皎皎......”一隻溫熱的手掌隔着單薄的衣料貼在陶茵手臂上搖晃,聲線輕柔,倒與她媽媽有幾分相似,但卻少了幾分幹脆利落。
見人不醒,那道聲線又起,手上也加大了搖晃的力道,“皎皎,快醒醒。”
陶茵困的眼皮似捆了兩袋子水泥,雖不願醒,可身旁的人搖個沒完,她最終不堪其擾,勉強将眼皮睜開了一條縫隙,入眼的是着一身绛紫色月舒華織束腰裙的美豔女子,盤發,膚白,杏眼,年約三十幾。
反應了好一會兒,陶茵才聚起神,眼前這個女子是她的“母親”,不錯,她又穿越了,這回沒有穿到樊齡譽的身上,而是穿到了壽陽總兵何良夫的長女何皎皎身上。
來之前她正坐在床沿上發呆,誰知道下一秒便成了何皎皎,可這次與先前那次穿越不同,她整個靈魂都占據了何皎皎的身體,她不曉得何皎皎本人去了哪裡,頂着這一副皮囊與何家夫人還有何家次子一同上京。
此刻她正躺在颠簸的馬車裡,這裡沒有柏油馬路,所行之路皆是土石沙地,坑坑窪窪的恨不得将人的腸子也跟着一同颠出來。
腰背酸疼的厲害,她想起身,奈何胳膊也使不上力,最後還是何夫人與婢女桃珠一起将她扶坐起來。
看着兩個人龇牙咧嘴的表情,陶茵便知道扶這身體起來是個體力活,不好幹。好不容易坐穩,她還喘了兩下,而後何夫人将一顆棗大的黑藥丸塞到她的嘴裡,桃珠又送來溫水。
這黑丸雖是補身子的,卻苦得狠,一日要吃上三丸。
長痛不如短痛,陶茵将藥丸咬成兩半,和着兩大碗水憋氣吞了,嘴裡的苦澀難消,何夫人又貼心塞了個蜜餞給她。
不難看出,何夫人很心疼眼前這個女兒,天氣越發熱了起來,何皎皎照比常人也更愛出汗,瞧她額上細密的汗水,何夫人命桃珠将馬車簾子都掀了,“小姐都醒了,便把錦簾打開吧,好透透氣,總這麼悶着可不成。”
一邊說着,何夫人一邊舉着馨香的帕子為女兒拭去汗珠子,嘴裡還耐心哄着,似哄小孩兒一般,“皎皎,再忍耐一些,天黑前便能到驿館,等到了驿館你再好好歇上一歇。”
微閉了眼,陶茵便覺着天旋地轉。
這原主的體質明顯不大好,若不然也不至于湯藥當飯吃,頓頓不落。陶茵掰着手指頭算了,她一共來了三天,就被灌了九頓藥,舟車之上用藥不便,便制成了黑丸子給她吃。
問就是滋補,可具體補什麼也沒人說個所以然,本來陶茵警惕性還是非常高的,一來不了解這家人什麼路數,二來也不清楚内情,還悄悄的倒了兩碗,可是當藥連不上時,明顯覺着喘氣都費力。
加上瞧得出何家上下都拿皎皎當個寶,陶茵再也不敢胡來,生怕因為自己多疑而對原主造成什麼不可挽回的傷害。
原主照她的體質差的十萬八千裡,加上一路颠簸,剛吞下去的藥似就卡在食道裡,不上不下噎得難受。
好不容易捱到驿館,馬車終于停下,這副身子也幾乎快要散架了。
因是總兵親眷,所以一路走的都是官道,住的也是官驿,環境尚可,處處周到。
陶茵被人從馬車上扶下來,在雙腳站定于地面的那一刻,明顯感覺自己兩條腿都浮腫了,一路颠簸,乍踩平地偶有不适,身形還跟着搖晃了一下,好在一側何遇安及時将她扶住,還細心叮囑:“長姐小心些。”
雖然來了三天,何家一路随行的上下也摸了個大概,可陶茵還是有些不适應自己突然多出一個帥弟弟這件事。
何皎皎今年二十一歲,其同胞弟弟何遇安小她兩歲,可身量卻高出她一個多頭 ,因自小跟着總兵父親武刀弄槍,整個人看起來勁瘦有力,身上線條流暢,可長像又不似何良夫那樣粗犷,眉眼更像何夫人。
陽光帥氣的體育生,還處處關心姐姐,當真是極品弟弟。
陶茵被人扶回了房,一入内室便有一架被打磨的光亮的長身銅鏡立在一側,想到上榻必須路過那架銅鏡,陶茵被迫看到了現在的自己。
何皎皎五官和何夫人并不像,反而更像何良夫,何良夫細看并不醜,隻是他的五官若是刻在一個姑娘臉上就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好在何皎皎膚色白皙遺傳了何夫人,圓盤臉,蒜頭鼻,加上豐腴的身姿,珠圓玉潤,富态喜感。
鏡前的人一時難以适應這樣的自己,正趕上何遇來進門送東西,二人鏡中同框,兩廂對比,雪上加霜。
陶茵懶得再看,側身坐到美人榻上。
“爹急着上京述職,比我們早兩天出發,這會兒也該到京師了。”何遇安說着,一邊貼心的倒了一杯新沏的茶水送到何皎皎手邊的小幾上,随後亦坐在美人榻的另一側看着婢女們裡出外進的收拾東西,以何遇安的身份自是不必親自做這些的,可他自小愛重長姐,總是不由自主的照顧。
姐弟兩個人的感情也十分要好。
因身體原因,何夫人和何遇安将何皎皎看得很緊,總不讓她貪嘴吃涼,所以即便春來乍暖,她也隻能喝茶。
何大人升官發财,被調任京上,何家也跟着入京。
陶茵身上沒什麼力氣,隻能歪在軟枕上以作支撐,指尖兒捏着盞蓋,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着盞中飄蕩着的茶葉,看似無心的閑聊,“不知道京城是什麼模樣,是不是比壽陽大許多。”
何遇安随意抓起一隻點心墊肚子,哪裡發現她是在套話,“去年我曾和父親入過一回京,京城别提多大了,漂亮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