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恭醒來已是三日後了，楊雪舞自從楊士深為四爺解毒而死、段淑茵不告而别後，整個人變得少言寡語，這二人離去，除了高長恭，營地裡沒人再能陪她說說話。高長恭顧不得身體尚未恢複，執意要去支援前方安德王。

安德王還在前方拼殺，就算齊國必敗，就算是死局，高長恭也不能棄手足于不顧，更何況，他們身後還有齊國的百姓！起風了，楊雪舞望着高長恭遠去的背影，揉了揉哭紅的眼睛，此時自己卻不能為他做些什麼，風漫漫，路茫茫，營地的戰旗在風中搖擺，蕭飒聲讓人觸目驚心，而她也習慣了望着他的背影，堅毅、孤勇，又溫柔、澄澈。

“夫人，東西都準備好了，請您前去！”楊雪舞猛然回過神，怔怔地從士兵手中接過祭品，複雜的心情又化作淚水，奪眶而出：“讓我代替四爺，為楊将軍完成這個儀式。”

楊士深就葬在營地邊上，朝向齊國的位置，楊雪舞跪在矮矮的土堆前，雙手捧起一抔土，輕輕地覆在土堆上，除了佩劍不翼而飛外，楊士深生前所穿戰甲、戰靴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土堆前。

“楊将軍追随四爺多年，一生忠誠護主，如今國家危難，四爺傷情未愈，但仍必須馬上回到前線，讓雪舞代替四爺，向楊将軍說聲——對不起，還有，謝謝。”楊雪舞将高長恭的劍纓鄭重地放在墓前，深深叩首：“四爺說，來世，還要和你再做兄弟，繼續并肩作戰，騁馳沙場。”

戰地，高長恭找到了身負重傷的安德王，百保鮮卑不愧北齊最強精銳，兵力巨大懸殊情況下，仍擋住了幾次沖鋒，安德王氣力虛弱，見到高長恭，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神色：“四哥，我們已經，盡力了，邺城......已經......，我們，可能，要......守不住了。”

“五弟，你已繼位為帝，無論怎樣，我等衆将士一定會與您共進退，戰到最後！”

“四爺，”安德王凄然一笑：“這真不像你......”

“皇上何出此言？”

“因為，還有......千萬百姓，”安德王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難道，咳咳，不是嗎，咳咳......”他示意高長恭不要再管他，快上前代他繼續指揮。

高長恭深深閉上雙眼，沉沉地吸了一口氣，決然回頭，提劍上馬：“衆将士聽令，正面迎擊！”

無論周軍還是齊軍，所有人都知道領陣的是蘭陵王——“死”而複生的蘭陵王。這名僅活了30多歲的短命英雄實在不應該以一杯毒酒草草謝幕這一生，他終于能夠有機會在最後的決戰中一展抱負。長劍直指楊堅方向，劍刃映出高長恭染血的眼眸，一股破釜沉舟的決心充斥着他的四肢百骸，兵力懸殊又如何？投降，從來不是他曾想過的決策：成，則重建齊國，許百姓一片安甯，敗，可是，敗呢？

至此，勝負早已明了，高長恭四面受敵，與精銳死死守住戰線，卻步步被逼退，是啊，敗了，要怎樣？

“蘭陵王聽着！”楊堅雖近在眼前，但任憑高長恭如何奮力攻擊，仍無法近身：“本将惜才愛民，現在投降，我們決不會趕盡殺絕！”

投降？這個詞如一柄劍，深深刺進高長恭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那裡是他一直以來捧在心間的，發誓會永遠守護的人，那裡有他深愛的百姓，有他的兩位師傅，他的兄弟，還有他深愛的發妻——雪舞。雪舞！她怎麼樣了，今早醒來沒有顧得上和她說什麼話，她如今在營地，應該沒有人能陪她說話了，也對，她早已為了追随自己，放棄了家人，甚至被家鄉遺棄，如果此次身死沙場，那麼她呢？她将何去何從？

一個從少時立下的信念，一直小心翼翼地守護着、踐行着，今日如說需要改變，就仿佛要逼着自己指黑為白一樣艱難。高長恭長指緊握佩劍，不斷地斬殺、劈砍、橫掃......血腥味充斥着周身，又灌入喉嚨，和那日與高玮共同戰鬥不一樣，那時是帶着視死如歸的心情，而今天，劍招仿佛又多了一絲防守之姿，不似那日之狠烈，像是要守護着什麼。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突然響起邺城百姓的哀嚎聲，那聲音重疊交織、層層回蕩、震耳欲聾，仿佛要震碎高長恭的心髒般，高長恭強忍着頭痛欲裂，一聲長嘯，劍指蒼天，頭盔瞬間碎裂，亂發伴随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嚎淩風甩起，仿佛一束束地獄之火，灼燒着這位末路英雄。

安德王在護衛保護下艱難向此處行進，似乎要對高長恭說什麼，一定要親口對他說的話。

在場的周軍見勢不敢再向前一步，高長恭将長劍橫向舉起，又輕輕放在自己唇上，絕望地一吻，這一吻，向征戰一生的沙場告别，向深愛的百姓告别，向摯愛的妻子——說聲謝謝。

雖千萬人吾往矣。

“齊國！沒有統領天下的國運！無能庇護千萬百姓！”高長恭将劍用力插入腳下的土地，再這樣對峙下去，會有更多的百姓、将士傷亡，他們又是誰的兒女、誰的丈夫、誰的父母？

安德王趕來，一手搭在高長恭的肩膀，一手被兵士攙扶着：“四哥......”

高長恭轉而看向安德王，對他堅定地點了點頭，通紅的眼角滿是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