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親自帶他回觀裡,他被捆在柴房裡大聲吼叫自己的冤屈。”
方有山喝了口茶,潤了下嗓子後繼續說。
“你若有冤屈,為何不向官府陳情?”
"陳情,報官…"賈玉良笑得癫狂,"我八歲那年爹娘病死,他們說我克死雙親,十二歲給棋館撿走當學徒,東家丢了東西,第一個搜我鋪蓋…如此之事,數不勝數,前年替人捎信,半道上被劫匪打傷,反被誣陷私吞銀錢……”
“這就是你口中的陳情嗎!不論我做什麼,都有人覺得我是個有娘生沒娘養的壞種,有誰真的信我!那我何不就做了别人眼中的雜種賤人!"
賈玉良這話說時,眼眶發紅,嘴鼻輕輕抽動,方有山見他這樣子,心裡面突然想起了以前也有這麼個人,也是這副樣子賭氣地說着狠話,實則隻是為了讨人在意罷了。
榮青聽得蹙眉,她朝着發愣的方有山問道:"後來呢?方道長。"
“後來,我便把他留了下來,讓他在觀裡做些雜役,全當混口飯吃。”
“師父,賈玉良已經賴在觀裡有半月了,既然已查清事實,為何還要留他在觀裡。”方有山的居室裡飛廉面上挂着不耐。
方有山隻好說出真心話來:“賈玉良本性不壞,若是有人開解度化,想必也能扶他走上正道。”
“可是師父,他這幾日在觀中不是和師弟們争吵鬧事,就是無所事事,惹是生非,這樣的人進觀,無疑是引狼入室!”飛廉最後幾個詞說得有些咬牙切齒起來,渾然不知自己此時眼中帶着濃重的惡意。
“好了,飛廉!”方有山語氣變重,盯着他說:“歸根曰靜,是謂複命。知常容,容乃公……前幾日上的課,你是忘光了嗎?”
飛廉這才反應過來方有山語氣中的不滿,屈身回道:“弟子愚鈍并非忘學,隻是…隻是不忍見到如此清淨之地被他人給……”
方有山揮揮手,打斷他:“這事,我自有定奪,若那賈玉良棄惡從善,願意拜在我門下,那他便是你們的小師弟了。”
飛廉聽見這話,眼裡震驚壓不住了,可他也知道,若方有山這麼說,恐怕是早有此意,他突然想到先前在山下弈棋之時,賈玉良那句“争子失勢。”
難不成是那日,師父就有了收賈玉良為徒的想法嗎?
“師父,徒兒知曉了。”飛廉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垂在道袍裡的手,緊握成拳頭,随即又松開,臉上隻留溫順之意。
後來,賈玉良得知方有山要收他為徒的消息,果然是喜出望外地拜了師。
跪在三清祖師爺神像下時,他也曾虔誠地發過願,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可事不遂他願,賈玉良就像是瘟神,走到哪,那裡的人就會像撞了鬼似的避着他,要麼就是用密密麻麻的鄙夷眼神看着他,就好像是有千萬隻蟲蟻在身上攀爬,那種麻木的疼痛,讓他一刻都不能松歇。
精神壓力崩潰之下,賈玉良終于是忍不住與飛廉為首的師兄們強硬争辯又打了一架,被方有山罰跪在神龛下。
方有山看着跪倒在地又鼻青臉腫的賈玉良,痛心疾首道:“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你若執念于争辯攀比,他人自會與你相斥相抗,如荊棘附身,痛苦難耐。若放下争心,天下又有何物需與你相争?”
“江河不争,自納百川,林木不争,共沐風雨。他人并非地獄,你心中執念化作樊籠,困住了自我,不争不搶,才能與師兄弟們同生同息…”
“還記得那日為師第一次與你相見,你一語道破飛廉‘争子失勢’,今日又怎會參不透這‘不争’二字?”
賈玉良雙眼泛紅,似乎還憋着氣:“可師兄他們,總是認為我脾性還如先前一般,師父,你是第一個願意相信我的人,我并非執意争辯,奈何他們總是對我指指點點,這叫人看了怎麼忍受!”
“你又賭什麼氣,你師兄那裡,我自會去教訓他,作為兄長,飛廉是有些争強好勝,可你也不應該硬碰硬,反讓兩人碰一鼻子血。”說完便遞上一瓶藥膏來。
賈玉良接過藥瓶,覺得舒坦不少,從未有人如此愛待他,就算方有山嘴裡的話是訓誡,可賈玉良打從心眼裡覺得,這些話可比别人嘴裡說的“偷奸耍滑”“遊手好閑”之類的詞好聽多了。
“師父,我曉得錯了,往後我隻管做自己事,隻要事不壞,心不壞,終有一日會讓他們曉得我是個好人!”賈玉良倔強的眼神落在方有山心裡。
方有山寬慰地點點頭:“玉良,以真心換真心,且好好想想為師方才的話,我不日便要閉關修行,往後造化,全看你自己了。”
方有山說完這些之後,陷入了沉思之中,手中捏着的茶碗已空。
李有崖往裡倒了一口水,問他:“後來呢?”
“後來我便按照太山宮傳下來的規矩,潛心閉關一年,待我出關之後,飛廉隻告訴我,玉良和他們起了矛盾,大鬧觀中之後,下了山再也沒了消息傳來。”
方有山喝了李有崖倒的茶水,一口而盡。
眼神移到四人身上:“直到你們四人今日來,我才得知玉良竟在山下鬧出這些事端。”
四人互相對視一眼,心中有些震撼,賈玉良這樣的人竟也會生出,想要做個好人這種想法?但縱觀賈玉良此前的行為也不是不能度化成才。
不過方有山口中的偏見,倒也确實符合世人眼中的想法,一個壞人怎麼會真的想要真為好人呢?
榮青心想,壞人是不可能變成好人的。四人這幾日不就被賈玉良折騰得心累不已,足以證明賈玉良根本就是個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