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經快要三十歲了,還是相信世間男女姻緣、珍重相惜,隻是她沒有那麼幸運,但這又何嘗不是另外一種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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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憶猛地醒來,胳膊肘差點碰到了盛着佳肴的盤子,淮安的冬天太冷了,縱使屋裡燃着炭盆,碟子裡的油湯還是凝成了白色的膏脂。
今日午後,賀翼并未出現在府門,他手下來信說,他前日夢見了母親,便顧不上進城,先去母親的墳前看一看。
這種情況的話,按照往常,她其實可以回卧房休息了,但今天不行,因為她有一件事情要問賀翼。
所以她讓人備了午膳,坐在賀翼的房裡等他——這其實是他父親當年的屋子,當年他一劍殺了父親,親手割下其頭顱,毫無顧忌地搬入了兇案現場,把她永遠留在了他少時的卧房。
更漏聲聲,午膳變成了晚膳,眼看着又要變成宵夜,卻還是沒有他的影子。她也沒讓人去熱,她知道他多半不會吃,隻是擺在那裡做個樣子。
她剛剛做了個夢,竟然夢見了十多年前她剛剛嫁到淮安的那個夜晚,在道喜的人群散去之後,賀翼轉身就要離開,她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手,乞求他不要把她一個人丢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他的食指上戴着個古怪的扳指,不知是銀的還是鐵的,豎着嵌了三顆黑曜石珠子,硬硬的硌着她的掌心。
他的手那麼溫暖,心卻那麼冷,舍下她,在書房睡了一夜。
隻是彼時的少女滿懷熱忱,自以為餘生還長,她總是可以教他喜歡上她的。
她遲遲才醒悟,他的新夫人年方二八,生得是如花似玉,這樣的嬌俏婀娜都不可以得他歡喜,她還做什麼春秋大夢?
她早就不想了的,說句實在話,她都快忘了他長什麼樣子了。
在她年少天真、還愛做夢的時候,曾希望他眼睛裡映着她的容顔,化作潺潺春水,可這麼多年,望見的隻有浸骨霜寒,漸漸的也就懶得再看了。
假如時光重來,回到那個上元夜,她想過千次萬次,希望那天的焰火燒秃賀翼的頭發,這樣她就不會見色起意了。
她疲憊地閉上雙眼,恍惚中,眼前竟然浮現出一雙冷清的鳳眼,亦如當年一樣。
她伸出手描摹那深邃的輪廓。分明看到那漆黑的眸子裡浮現出一個穿着天藍色流仙裙的少女——竟然是她年輕時候的樣子。
“君侯到!”
她聽到管家的信号,立刻起身,整理裙裾,擺出低眉順眼的樣子。
橐橐的腳步聲響起,入目的是一雙暗紋鹿皮靴。
她略略擡了眼睛擺了個笑,懶得看清他的樣子,視線移開了去,柔聲道:“君侯可曾用飯?”
其實他已經稱王了,隻是淮安這座老城的人都還活在舊時,她也懶得轉變稱呼。
他的嗓音帶着酒後的微啞,“用過了。”
肩膀寬闊的男子并未看她,穿過夾绫繪山水的碧紗櫥,徑直去了裡間,兩名随從跟随在後,随即響起了侍候他換衣洗漱的聲音。
賀翼的母親梅氏與彭城有舊,本是她母親身邊的一名梳頭侍女,當年她的母親曾與賀翼的父親有婚約,但當年輕的賀侯親臨彭城議婚時,卻被人發現與梅氏有染,自此這婚事便吹了。
老賀侯多情,後院百花争妍,因顧及彭城的面子娶了梅氏,可梅氏出身低微,嫁過來沒幾日就失寵了,後來早早的就害病死了。
她嫁來淮安後,卻偶然聽得風言風語,稱她這位婆婆根本不是病死,其實是生性放蕩又好賭,在後院鬧得不堪,才被大夫人下令一碗鸩酒毒死的。可憐了賀翼小小年紀就沒了娘,先是被老賀侯的四夫人接去養了幾年,後來不知為何,四夫人不肯養他了,他便過着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直到十二歲,因為模樣伶俐,才被老賀侯的母親接去養在了院中。
賀翼每一回去祭拜他母親,回來便會飲酒,他是不漏心緒之人,眼底卻也格外陰冷,瞧得人忍不住躲得遠遠的。
可今天她不能走。
冷掉的飯菜被魚貫而入的仆從一一撤下,從裡間撤出的随從也在向她行禮後退下,外間的燈一盞盞地熄滅了,腳步聲越來越遠,屋裡隻剩下她和賀翼兩人,她上前呆呆地站在阖上的碧紗櫥前。
裡間的燈火一點一點暗了,最後隻剩下一隻搖曳的紅燭,靜谧的房間裡響起紙張翻動的聲音,她站在一叢清蕭的翠竹後,恍惚中聽到了低低的笑聲。
她沒有勇氣開口,雙手交握在一處,玉印的尖角硌得手發疼,她輕輕地咳嗽了一聲。
他終于發現了房裡的另外一人,紙張翻動的聲音未停。“有事?”
她的指甲深深陷在肉裡,吸了一口氣道:“妾有件事想要問您。”
回答她的是久久的沉默和有條不紊的翻書聲。
她的聲音輕的幾乎自己都聽不到,“您認識陸景嗎?”
他的身影嵌在一團溫暖的黃光裡,仿佛開始研墨,冷淡地問:“你想說什麼?”
她的眼睛瞬間漲滿淚水。“是你殺了他!”
他的語氣沒有起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