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苦澀漫長,十一看見了一個從沒見過的人。
她睡在花叢裡,蚊子在耳旁嗡嗡叫喚,身上給咬了幾個包,彎腰剛鑽出去,就撞見了一個少年。
月光亮堂,數不清的螢火蟲在花園裡飛舞。
少年眉目疏冷,穿黑色直裾,雲與豹的暗紋在夜間散發着微微銀光,身姿挺拔如松,像個将軍。竟有這麼年輕的将軍嗎?
他生着一雙眼尾上挑的鳳眼,在月光下分外明亮,像是一條靜谧流淌的河流,然而一瞥到她,便成了兩潭寒泉,把手裡的酒壇往地上一掼,朝她道:“滾。”
手裡的書“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她沒跑幾下就被過長的鵝黃色九破裙絆了一跤。
夢境一晃,她躺在一間擺滿了書的屋子裡,背硌得生疼。
歲月将曾經的少年打磨得成熟穩重,也愈發英姿勃發,左眼上多了條疤。
血順着銀甲一滴滴落在地上,他的手按在長劍上,冰冷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這一回他沒說話,又像是說了什麼,冰冷的唇微微掀動,字眼如輕煙一般在她耳際飄過。
他說了什麼?
一定是她不愛聽的,她不願記起。
她想蹦起來給這個人幾個耳光,讓他見識見識她的厲害,可她動不了,喊不出聲,隻能轉着眼珠子四處打量,視線落在他指節上的戒指上。
是年少時欠下的風流債?還是從死敵身上扯下來的戰利品?
他目光溫柔了些許,屈了膝,伸手仿佛準備摸摸她的臉。
她有點難為情,對上那對瑩潤如玉的眼珠子,卻望見了一張慘白的臉。
再一看,那張幹癟的死、人、臉變成了一個身穿天藍色流仙裙的嬌小少女,有着紅潤的面頰和飽滿的嘴唇,漫天如絲帶般肆意揮灑的煙花将她的臉照得好亮,好亮。
她沒頭沒尾地想,這個鼻尖長着雀斑的少女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她:不是的,他這一輩子都沒有看見過這個少女。
這個時候,突然有人進來了。
男人起身背對着她,黃昏的暗光斜斜地從窗楣照了進來,地上拖出個蕭條的影子。
他負手而立,不含一絲感情地開口:“就近埋了,不起墳茔,不立墓碑。”
那人顯然是困惑的,好半天才應了聲“是”。
來人問:“敢問大王,吳濤的家眷如何處置?這老小子一直鬧騰着要見他那個小老婆。”
“皆殺。”他頓了一頓,冰冷的視線落在她的頭頂,音色驟然狠戾,“一個一個當着他的面殺。”
他繼續和來人談論着軍情戰況,聲音越來越遠,高大的背影毫無留戀地跨過門檻。
劍鞘有節奏地敲擊着盔甲,铿铿哐哐,聽不見了。
夢境裡的故事翻來覆去,颠三倒四,男子又一次将嘴唇貼近她的耳際,呼吸灑在她的耳垂上,帶起一陣麻癢。
十一忍着淚,豎起了耳朵,試圖去聽清他到底講了什麼。
他的喉結動了一下,類似于檀香的木頭氣息穿透血腥味,鑽進了她的鼻尖。
她又看到了月光下身姿峭拔的黑袍少年,在她差點跌倒地上時,露出了一個惡作劇似的稚氣笑容。
他薄薄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差一點就要吻上她的耳尖,他凸起的喉結動了一下,極為艱難地喚出了兩個字——馮憶。
……
外頭傳來一陣“铮铮”的琵琶聲,十一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重重床帷低掩,銀镂香爐上輕煙袅袅,屋裡一點光亮都沒有。她聽着身邊一聲聲沉穩綿長的呼吸聲,無端抖将起來。
目光一瞥,旁邊躺着的赫然是個年輕男子。
男子的面容隐在暗處。
有那麼一瞬間,十一想要撲過去,看看他是否生着如同夢境中一般鋒利而冷冽的眉眼。
她靠近了一點點,這個人的眉眼是柔和溫潤的,高挺的鼻梁隐在暗處,兩片薄薄的嘴唇,想來性情也溫柔,即便在夢中,嘴角也是微微揚起的。
她努力從先前奇怪的夢境中抽離出來,看來月兒和她的新情郎想遠走高飛,怕她忠心公子,橫加幹涉,才出此下策。
跑了就跑了,她還能不幫她?何苦把她扒、光了,再弄個男人來作弄她!
她生來厭惡男子,如一隻陰鸷的獸,眼睛一眨也不眨,手悄無聲息地向男子的脖子伸去。
這人突然夢呓了一聲,翻了個身,一塊墨玉從敞開的領口滑了出來,帶着他的體溫砸在十一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