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他忽然又覺得有些冷,一下子把頭埋進了她的懷裡,他想:現在如果她想殺他,那就殺好了。
他已經把她欺負得夠夠的了,她要是想殺他,他也沒什麼怨言。
她可能是太害怕了,在給自己鼓勁兒,全身戰栗,竟然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真小啊,歲月停止在她初嫁的年歲,往後她就沒有長大過了。
她的懷抱是玫瑰的薰香,混着她服的湯藥的清苦,衣衫蓋不住她的體溫,這種踏實的感覺令他想起兒時,在姨母還未曾将夭折的旺兒的死怪罪到他頭上時,她也曾這樣将他抱在懷裡,告訴他,他的父親很快就會來看他,他會親自教他騎射,為他抵禦夢中的妖魔。
可是賀準着急一個接一個地納小老婆,哪裡想得起來他?陪伴他的,隻有那盞紅紗燈和姨母柔軟的手。
頭頂上樹影婆娑,寒風刺骨,他貪婪地汲取她的溫暖,摸着她耳際的珍珠耳墜,情不自禁地喚了一聲“姨母”。
他聽到鈍物骨碌碌滾落在草地上的聲音,然後是她痛楚的幾不可聞的聲音,“你好可憐。”
你看,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敢喚,真不像馮猛的女兒。
也隻有她,一心想着位列仙班,丹藥吃多了壞了腦子,才會覺得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可憐。
她踉跄地逃離,忽然停住腳步,在相隔不遠的地方,低低地念了一句,“道祖慈悲。”
他仰面看着光秃秃的宛若鬼魅的樹杈,想起她為替他贖罪而在山上捐的二十萬級台階,她真可笑——他可不信神佛,不然為何他殺了不止二十萬人,還遲遲沒有迎來報應?
他感到一隻手輕輕拍打在他的面頰上,他眨了眨眼——是凝香。
大概是在水下呆得太久了,原本漆黑的世界變成了詭異的幽暗的藍色,不知何時,腳踝的桎梏已經消失,一雙手從腋下繞到他的背後,去解他手腕上的絲帶,可他早已不在意生死了,他隻在乎眼前那雙美得攝人心魄的眼睛。
她終于不再決絕地逃離,她終于,終于又一次回到了他的身邊。
銀花簪被水流卷走,凝香長長的的頭發飄散在水中,有幾縷癢癢地撓在他的鼻梁和側臉上,他雙手一獲得自由,便迫不及待地去掠奪她肺裡的空氣。
凝香奮力拉着蕭瑾往上遊着,嘴唇被他吮得生疼,他就光顧着幹這個了,是一點兒力也不肯出,若不是是她逼他跳下來的,她真想給他來一巴掌。
口鼻露出水面的那一刻,他終于舍得放開她了,她松了口氣,後退一步,将五根手指勾在搖搖晃晃的小舟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身子沒在水裡浮浮沉沉。
“看!焰火!”
他的嘴裡灌進去不少江水,嗓音分外的沙啞,凝香順着他的手指像天上看去,隐隐聽到幾聲爆響之聲,粉色的煙火刹那間占滿了夜空,化做一道道璀璨的流星,拖着長長的尾巴,如雨般墜落在漫無邊際的水域之上。
她看着煙火之下他清亮如玉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煙火,這是他們的最初,也是他們的最終。這樣也不錯啊!
江水不斷拍打在脖側,蕭瑾急急地吻上了她,他按住她的手,一齊攀在小舟之上,将她的背抵在舟側,不知餍足地與她纏吻在一處,漫天如花朵一般的粉色煙火綻放在他們頭頂。
這個吻其實說不上有多美好,他們嘴裡都是江水的腥氣,還混着不知是誰的眼淚,鹹得很,他似乎是回過味來了,又開始咬她的嘴唇洩憤,可她不想停。
最後一朵煙花消失在天際,他吻去她眼角的淚珠,溫柔道:“我娶你。我知道你不喜歡被關起來,你信我,我們一起去做有趣的事。”
水珠子噼裡啪啦濺在臉上,她将手按在他的胸膛上,一把将他推開,轉身爬上了晃晃悠悠的小舟,沒一會兒,他也爬了上來。
圓圓的月亮挂在天邊,她将準備好的包袱扔給他,“衣服和金蟾蠱的解藥,照着方子抓藥,每日一劑,連服七日,喝多了會死。”她背過身,解下了濕漉漉的衣衫,把碧玉耳墜丢到水裡。
江上飄懸的白霧散去了,露出了閃爍的星星,水波輕輕拍打着小舟,一步步向着岸邊那圈明亮的燈火走去。
她方才向上蒼許下願望:願蕭子尚長命百歲,得償所願。亦如四百年前那個叫做涵涵的少女在二寶寺虔誠祈願,要她的夫君平平安安,戰無不勝。是他教她懂得了溫柔,值與不值,她不想了。
其實更多是為了自己吧?她厭倦了十一這個身份,厭倦了四海漂泊、殺人如麻,隻是在開啟新旅途之前,她需要把自己的命還給師傅和公子。
岸邊有人在吹洞箫,凄寒蕭瑟,讓人心尖發酸。蕭瑾安靜地躺在她的腿上,不知在看天上的星星,還是在記她的樣子。她發梢上的水滴在他臉上,他忽然開口,聲音低醇:“你應當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會一輩子記得你的。”
可她不想。她為蚍蜉,他是天神,此世殊途。他還有好長的人生要走,她不想成為他的負累。她甯願他忘了她,去愛新的人,過自己想要的一生。這是這個叫做劉阿枝的女孩子一生中做下的為數不多的一件好事,放走了他,她就又是劉阿枝了。
至于來世,前生的那句隻是氣話,他們還是不要有來世才好,又或者,可不可以不要再如此大起大落,他們已經心力交瘁地折騰了兩世,來世做一對尋常布衣,平平淡淡的比較好。
她低頭深深地吻他的眉眼。“你應當娶一位公主!”
上岸之後,凝香扯下黑蛟佩,丢給蕭瑾,“我既不适合做妻,也不适合做妾,給你真正重要的人。”濃雲掩住月亮,她沒有等他的下一句話,握緊她的刀,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她還有最後一件事需要做——替他解決追兵。
岸邊光影恍惚,手中的玉佩還殘存着凝香的體溫,蕭瑾沒有留戀,一下子将玉佩擲到了水裡。他沒有追尋她的背影,低頭看起了藥方。
小小的字條上寫滿了龍飛風舞的字。他展顔一笑,字寫得還挺好看的——就是和謝安的字有幾分像。
他将字條折好捏在掌心,眺望着蕭條的江景。他知道他們終會再見,不是今生,就是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