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意識到,捆住他雙手的,是她今日束在胸前的碧色宮縧,由他替她一圈一圈繞起,系作一個同心結。也罷,至少在這一刻,他選擇做一個普通男子。
凝香霍地抽出長刀,将刀鋒抵在蕭瑾背上。蕭瑾配合地站了起來,小船随即左右搖晃起來,他穩了穩站定了。凝香扯來一截麻繩,将蕭瑾的雙腳牢牢捆住。
刀刃抵在後脖子,凝香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今年你生辰時,我最後再想你一回,往後我就把你忘了。”凝香面露兇色,“我數到三,你要是不自己跳下去,我就送你一程。”
“讓我再看看你。”
“一!”
“噗通”一聲,空中綻開一朵水花,水珠子噼裡啪啦打在凝香的胸前,她睜了睜茫然的眼睛,腿一軟,癱坐在船上,已是淚流滿面。
他竟然這麼痛快地就去死了。
一葉小舟随水漂蕩,江上的霧氣越來越濃。
那年春天的上京郊外,繁花燦爛,少年原本疾馳在路上,揚起一大片塵土,突然勒馬,掉頭緩緩向她走來。他握着缰繩,微微朝她低了頭,“你的花兒真好看。賣嗎?”
那是她摘了要送給月兒的。她看着像賣花女嗎?她是做人命生意的。
可他盯着的明明不是花,而是她的眼睛。
她看到了少年脖子上的玉,“拿你的玉來換。”
少年拎起挂着玉的繩子,微笑着搖搖頭,“這可不行,這是給媳婦兒的。”
“我這也是給媳婦兒的。”
少年一排潔白的牙齒露了出來。“你真可愛。”
哪有人對她說過這種話。她的耳根子一下子就燒了起來。
他從馬背上下來,與她并肩走在一起。“往上京去?”
他靠得太近,她突然結巴了。“對……對……”
“可曾好好逛過?”
“沒……”她最讨厭上京,若不是月兒在上京,這輩子她都不要去,那兒太大了,路也繞,樓也高,教她覺得權勢巍峨,而她是隻一個手指頭就可以碾死的小螞蟻。
“我帶你逛逛?”少年似乎在打量她沒有頭發的腦袋,“上京城一百一十坊,延壽、光德臨近西市和漕河,是遊玩的好去處。”
她給他看得不自在,心想,這就是傳說中的浮浪子?她疑心他在看她臉上的疤,猛地把花塞到他懷裡。“給你!快走!”
少年嘴角一彎,翻身上了馬。“小娘子,那你等我回來娶你?”
她隻盼他趕緊走,點頭如搗蒜。“我等你。”
他沖她搖了搖手裡的戰利品,說:“那你不要忘了我。”
在這個萬籁無聲的夜晚,春日裡少年清潤若棋子的眼睛忽然與上元夜焰火下那雙清冷的鳳眼重合在了一起。
凝香看了一眼掌心絲絲縷縷的紅線。都這個時候了,若她還猜不到,她可真就是個傻子了。
她真倒黴,竟然愛上了前世的仇人。可她已經愛他了。
她猛地一下子紮到水底,在黑暗的世界裡探尋那個曆經數百年也未曾忘卻的身影。
蕭瑾睜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水底世界,心跳猶如鼓點般回蕩在這個過分空曠安靜的時空,水面的銀白忽然穿透厚厚的水層,刹那間銀暗交彙,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個荏弱的身姿。
他晚間飲了太多的南燭酒,這會兒酒意翻騰,寒風解不了這燥意,他燒得眼底通紅,眼前的身影站在月光裡,不時打着晃兒,一會兒像是一個,一會兒又變成了兩個。
藕紫色的裙裾染着夜露的寒涼,是他渴求的溫度,他忍不住上前抱住了她的膝蓋。
她沒殺過人,被他這一抱,吓得跌坐在地上,渾身開始打顫。
他看到了她袖子裡那把長長的匕首,刀尖在月光底下,微微閃着銀光。
就是用它,他親手殺了想要帶她私奔的人,二十七刀,他記得清清楚楚,一點兒也不後悔。就在剛剛,他差點兒就忍不住告訴她了,但是他知道他說的時候一定非常興奮,他不想她越來越怕他,他沒有辦法面對她眼裡的恐懼。
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她本該好好地呆在二寶寺裡,等着他去接她一起離開這座陰冷多雨的小城,結果她卻出現在賀準的卧房裡,悄然無聲地在屏風後目睹了一切。
面對着身首異處的屍體,一向對他說話毫無顧忌的少女跪在他的劍下,忽然擡手握住了劍尖,對準了自己的脖子,像條待宰的魚。
她甯願死在黎明将至的夜晚,也不願意與他共度餘生,可他怎麼舍得殺了她呢?
她是命運賜予的珍貴禮物,他的珍珠。她是他的,也隻能是他的。
她的眼睛是泡在水銀裡的棋子,映着一個弑父的怪物,從此之後他不再是她心心念念的丈夫,而是她恐懼卻又不能逃離的噩夢。也是從那時開始,她不再喚他夫君。
他從來都不是她想象中的人,他不想賭書潑茶、仰人鼻息,他想和她涿鹿天下、一展豪情,隻要她敢拉住他的手,他就一輩子也不會放開——隻是他一直克制着,生怕面具下猙獰的面目吓到了膽小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