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有點生氣,轉身跑出門去了。
相比于悍婦,突利更喜歡看美人,仗着牛高馬大,不着痕迹地用胳膊肘把左右搡到一邊,自己跟美人貼得越來越近——美人的身上果然是香噴噴的,他有點兒心旌蕩漾了。
“哎呦!”美人驚呼一聲,彎腰開始掏繡囊,“我的镯子呢?”
衆人紛紛彎腰,跟着幫忙從地上找。
有人流裡流氣地講:“什麼镯子呀?跟哥哥家去,甭管什麼镯子,哥哥都給你買!”
美人把柳眉一豎,“我二姐給我的,金子打的!”
“哎呦!”美人腳一跺,“這是什麼啊?”
她把繡囊一倒,兩顆藍汪汪的東西落在了白皙的手掌心,突利湊上去看熱鬧,那是兩顆碩大的藍寶石嘞!
圍觀者啧啧稱奇。
可不就像美人這對兒眼睛!
美人尖叫起來,沖着櫃台招手,“姐姐,二姐她回來啦!”
櫃台後面把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的婦人跑了過來,突利這才發現,嗬!這西北的女人都高得很呢!
這客棧老闆娘放在南地能頂得上男人高,黑黃的膚色,粗曠的五官,卻有一種異樣的潑辣風情,目光炯炯,一點紅唇豔光四射!
老闆娘把那兩顆藍珠子對着日光瞧了瞧,不以為然地揚唇,“是哪個客人在逗你玩兒呢!”
“才不是!是二姐!她說了要送我藍寶石當嫁妝的!”
“跟你說多少回了——你二姐她早死了!”老闆娘看着圍觀的一衆男人,護雞崽子似地把美人往身後一扯,“沒爹的孩子,您諸位憐惜些!”
*
西北的山上不長樹,到處除了草就是石頭,天空湛藍像是玉兒的眼睛,擡眼望去,漫山遍野飄滿了雲朵。
凝香把個雕了龍鳳紋的小镯子在掌心抛了抛,收進了荷包裡。
她打開買的酒,倒了兩碗,一碗放在左邊的墳包包跟前,一碗放在右邊的墳包包跟前。
她知道自己有點兒不一樣了,她越來越像涵涵了,十幾歲時愛做夢的、很能苦中作樂的涵涵。
望着兩個草長得老高的墳包包,她真有點兒跟她的兩個爹把過去十年的經曆吹上一把,告訴他們,她也曾仗劍天涯、刀劈貪官,最後多多少少也算是成就一段江湖傳說了!
但想着她也快下去和他們相聚了,恐到時候經不住細問,姑且作罷,隻在墳前飲了半壇殘酒,輕輕地對風說:“我不殺人了,我也不流浪了。”
凝香早換了那條醜裙子,從水囊倒水洗了臉,梳了頭,到山下騎上驢,進了村,依着記憶往那個地方找,怎麼也找不着,索性閉上眼,任由驢子馱着她走,竟然就到了那座木頭房子。
她叩響柴門,風帽将她的眉眼遮得嚴嚴實實,應門的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秀緻的鼻眼,雪白的皮膚。
她當年走的時候,他還被人抱在懷裡呢!
少年的聲音清脆,“找誰?”
凝香有點倦,“給我拿點吃的。”她沒等他點頭,徑直進了門。
少年想,這個人好沒禮貌,但看她的裝束或許是過往的商客,旅途波折,饑餓難耐,他好脾氣地進了廚房。
凝香循着時斷時續的咳嗽聲,摸進了個不大透光的房間,裡頭擺着張咯吱響的木闆床,一個斑白的後腦勺對着她。
她養父被水泡得慘白的屍體曾經也躺在那張床上,如果不是為了去給發熱的她抓藥,他不會連夜冒雨出門,最後跌到水坑裡。
也是在這個房間裡,她用石頭把那個欺侮阿晨的男人砸了個腦袋開花,她想她的養父若還在世,也一定是毫不猶豫地保護自己的女兒——這是她殺的第一個人。
但是她卻因此闖下大禍,那個男人一死,家裡一大四小五張嘴沒了着落,她沒辦法,隻能跟着牙人走了。
凝香不作聲站了會兒,手腳有點兒不聽使喚了,眼睛盯着足尖,琢磨着咳了一聲。
伴着幾聲巨咳,那個斑白的後腦勺轉了過來,一雙渾濁的藍眼睛在日光下眯了一下,迷惘地看着她。
婦人還不老,波折的命途過早侵蝕了她的生命。
凝香從頭頂揭下風帽,走到床邊,“你還記得我嗎?”
那雙暗淡的藍眼珠子始終迷惘地睜着,半晌緩緩搖了搖頭。
少年在廚房裡忙活,餘光瞥見一道灰色的旋風往院外飛去,他“嘶“地吐了口氣,忽而聽得廂房内傳來一陣盆罐翻倒之聲。
他恐母親有恙,拔腿就往裡沖,隻見地上撒了一堆銀票,白發婦人面朝地躺着。他把人翻過來一看,才發現母親面如枯槁,已然氣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