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前朦胧飄起陣霧,耳旁似有尖銳哭聲,褚英側過臉看見那木牌,輕輕道:“我從前做過十餘年的郡主,死後……恐怕大家都恥于談及我,碑上就寫……褚英之墓吧。”
醒來時夜幕低垂,漫天的星,無月。褚英從地上爬起來,隻覺擡頭轉身都是新鮮事情,躺在地上的屍體現下成了森森白骨。她撿起木牌,用劍刻上幾個字,丢進那坑得深深的洞裡。
正預備離開,瞥見那土坑邊,另卧着隻蜻蜓、狸貓和條黑紋的蛇,不知死去多久,皮皺得崩開。“都說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想來你們也陪伴我許久,便一起入土吧。”她說着便将其一同放進那坑中,掘土填上。
褚英想,她已死去一百年,隻是開頭那段時間難捱一些,漫無邊際地熬着,像鍋中的藥草,隻剩下了苦,之後無知無覺竟也這樣過來了。生前不過二十年,開頭好似泡在蜜罐中甜,等到後來,刮風下雨覺得寒冷,漫天飛雪也覺得寒冷,天竟是終日黑壓壓的,昏昏暗暗,自己行屍走肉一樣活着,偶回想起從前,那甜也像淬了毒的劍,将心戳的千瘡百孔,碎成一片一片。
褚英在路上走了三天。路上那屍體說他姓方,褚英便改口叫他方大人,方大人改口稱她郡主。
第三天,通往衍州的官道下起瓢盆大雨。她殺了一個官使,放了一個官使,焚了卷文書。褚英問他前路如何,方大人借着她之口道:“衍州諸陵郡,我要那人償命。”方大人問褚英前路如何,她道:“衍州諸陵郡,那兒有座長生殿,是我姑父在位時所建,我欲借此往酆都去。”
大雨将她澆得徹底。借來的血肉這幾日越發熨帖,緊緊貼着她的骨,一日一日,越發像她從前的模樣。她将雨笠往下按了按,面容深深地隐在夜裡。
“我從前常來衍州,這是片風水寶地。”褚英說罷,将劍别在腰間,不等方大人應答,原地騰起陣黑煙,倏忽化做一隻灰羽的雀,離弦之箭般飛了出去。
衍州地處西南,群山環繞,易守難攻。前朝昭帝在位時,五次巡遊,有三次都歇在了衍州。為此州郡長官煞費苦心地建造宮殿花園,引水造河,力求将此地築成人間仙宮。
如今卻是樓閣垮塌,江河斷流,花草枯萎,連山頭一點綠尖也給連月的烈日熬煞了幹淨。
諸陵郡的百姓苦不堪言,覺得自個兒是最最倒黴之人,毒日頭該平等地讓州内每個郡都缺水斷糧,可憑什麼東之郡倉内有餘糧,西之郡河裡能撈魚,偏偏他諸陵郡連山頭一顆野菜都尋覓不到。
于是人們逃荒,逃到南之郡,發現此處之人也面黃肌瘦,不過黃中餘有一絲潤紅,瘦中夾雜一些緊肉,逃荒的人們一看:“哎呀,這也不好,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便又逃到北之郡,發現此處之人卻連面黃肌瘦都不如,山上抓一隻猴子也比他們像個人,便想:“哎呀,這也不好,他們比我們還可憐。”
這樣一來,東南西北之郡都驅趕逃荒的人,他們思前想後,決定還是回到諸陵郡。可回去做什麼呢,大家夥兒一拍腦門兒想出兩個辦法:“首先,我們不能餓死,得吃!其次,災情嚴重如此,定是老天震怒,我們得讓老天爺開心起來,上面一開心,就下雨,一下雨,咱們就都有活路了!”
倒是個兩全其美之法,可食物從何而來?人們左瞧瞧,西望望,瞧見院子裡坐着的苦兮兮的鄉鄰,便互相打起商量:你吃我家死了的孩兒,我吃你家死了的孩兒,勉強可撐過一段時間。
至于讨老天爺的歡喜,人們抓耳撓腮很是犯難,郡内戰戰兢兢,生怕院門被餓得發昏的百姓沖開的豪紳們拍拍肚子,道:“不用擔心,此事包在我們身上。”
幾個豪強富紳們将大院門敞開,從中擡出上百座仙人像,打前的方士仙風道骨,唱着悠哉遊哉歌,從此便在郡内幹的發白的石階路上祭天求雨。
褚英化作的灰雀飛至諸陵郡,所栖身的那一尊,便是最為華美,最為璨麗的一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