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心中平靜:她如今最不怕的便是死。
往後頁翻去,像是幾人的字迹混在一起,筆迹工整,可寫法怪異,字形辨得,連起來卻讀不懂意思。
正想着,缸中又起動靜,快溢滿的水似被攪動起來,沿着一個方向打着旋,發出水浪拍打缸壁之聲,其中之人周身隐隐泛着金白色的光,這光蔓延到水中。仿佛盛了一池子的燈。
她不禁靠近了一些,隻見那隻破敗的舊缸突突微響,面上逐漸生起枝杈一般的裂紋,裂紋迅速生長,很快覆滿了大缸的表面。刺啦一聲,裂片破碎,大缸像被人剝去了面上的斑駁,隻餘下一層薄薄的透明。
那長着魚尾的人,蜷縮在透明的缸和微亮的水中,忽地睜開眼,白發和衣袂都往他身後遊去。他兩眼微動,無邊冷漠又無邊憐憫的眼向褚英手中望了一望,那本塵封的冊子便被一股無形之力托了起來,浮在缸前。
他未開口,褚英的腦海中卻響起他的聲音:“這是我們用密文所書,你看不懂。”這聲音空靈孤寂,像是萬丈高空冷冷地飛下一片冰雪。
褚英将劍抱在胸前,道:“我對窺探别人的隐私也沒有興趣,它自己掉了出來,怪不得我。”他微笑,身後的尾巴輕輕搖曳,使他借力将兩手放在缸面,通過透明的隔層看過來:“你救了我性命,有些事情讓你知曉也無妨。”
他接道:“你不願承認你的身份,我也不去猜。”他視線上揚,望了眼那冊子:“……書中所寫,是我與另兩位友人百年間的一些感悟見聞,都是些無聊的家常笑話,沒什麼有趣的。”
褚英道:“那你便撿有趣的說,比如你另兩位友人現今何在,你為何滿身傷口出現在長生殿……”她眼底霎過一道光:“你之前說無人能救衍州,又是怎麼一回事?”
他臉側出現鱗紋,沿着他的骨向上攀升。他苦笑道:“行違神祇,天則罰之。這場雨遲來了一百年。我那兩位朋友也算因此喪命,如今總算輪到了我。”
他這句話末了突然說的急促,周身白光猛的炸開後逐漸歸于平靜,雙眼緊閉,舊缸亦破敗如初,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
褚英回過神,發覺書冊一直在自己手中,已翻過了四五頁。小乞丐搖撼着她的手,滿臉疑惑。
她拍拍他的頭頂,一個“你”字将将說出半個音節,小乞丐神色忽變,滿目痛苦,血色褪得一幹二淨,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張嘴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褚英神情凜然,将他手抓開,解開他胸口,隻間一個烏青的掌印刻在他心口處,隐約有變的深黑的迹象。他猛烈地咳嗽,艱難道:“痛……好像渾身骨頭都要斷掉了……”
往常見慣了他活蹦亂跳,哪見得他這樣忍痛的模樣。褚英慌忙抓住他一隻手,渡了些氣給他,問道:“還有哪裡痛?現在好一些了嗎?”
小乞丐扭曲着臉,大口喘着氣,将她手掙開:“不要你、不要你的……難受……”褚英一怔,想來自己已異于常人,莫論普通人,連妖魔鬼怪也排斥她的力量。
她将小乞丐置于平地,又在他身下墊了些軟幹草,摸到一隻木碗便轉身向缸中人走去。褚英用劍劃開那人腕子,接了半碗的血,回到小乞丐身邊,扶他起來,道:“他的血算半個靈丹妙藥,你快喝下去。”
她将碗遞到小乞丐嘴邊,他抽着冷氣嗅聞了一下,就着她的手全部喝了盡。褚英将他上身衣服解開,隻見到胸口一處掌印,未出冷汗,也未有擴散現象,似乎隻有痛。
那半碗血自他喉間往下,腥紅得叫人無法忽視。鮮血滾過喉嚨,在他胸腔積住,停在掌印周圍擴散開,下一瞬,竟是由他胸前皮膚全部滲了出來,連着褚英的衣袖也染紅了一片。
她指尖碰到仍是滾燙的血,再去摸他的身體,他體溫穩定下來,隻是臉色依舊難看,紙片一樣單薄慘白。褚英心道奇怪,這半碗血如何從他體内排了出來,他又是怎樣在這駭人的一掌下活過來的。
褚英輕喚了幾聲,小乞丐聽見了她的聲音,隻是困頓睜不開眼,翻過面,背對着她蜷縮起來,迷迷糊糊道:“小泥人……”
她低頭一瞧,地上果然有幾個豆大的泥人腳印,濕哒哒地往大缸方向去。前幾日被他撿來的泥人活了起來,長手長腳,沿着缸沿爬動。
泥人見褚英已經發覺,便不再僞裝,忽脹大了百倍之餘,對她罵道:“你兩個小賊!偷東西偷到我長生殿來了!”
褚英一愣,随即譏笑道:“我說是何方神聖,原來是你泥人老三,那天被我扭斷了胳膊,又換了一身更醜陋的裝扮。你幾個兄長知道你在外扮醜,被小孩子撿來當玩具嗎?”
泥人回道:“什麼小孩子!我看是大妖怪帶着小妖怪四處讨打。他吃了我一掌居然能活到現在,看來是我低估了你們的本事。那天在廟裡沒将你打死已是仁慈,竟還敢跑到我的地盤上撒野!”
她道:“既然這掌是你打的,那我就割你一塊肉給他熬湯喝!”說罷,提劍向泥人刺去。她這一劍使得極為淩厲,眼見着要砍下泥人的腦袋,卻在距他方寸之間遇上阻隔,如何都不能刺下去。
褚英沉息,再往劍上發力。突然這泥人身前浮出弧形的罩子,鱗片紋路上閃着細光。她的劍似是敲上了空谷裡的一口鐘,散出沉悶悶的響。握劍的手臂一陣隐痛,竟被這罩子彈了回來。
泥人砸破缸,缸中水乍然漏了滿地。他将缸中昏迷着的人反身扣在肩上,揚聲道:“小小麻雀精還想靠近我身,再去修煉個白千年吧!”說罷,踩着重步向雨重奔去。
褚英撿起地上那卷書冊,折返身去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小乞丐,見他氣息平穩,尚無性命之憂,這才放心去追那泥人。
泥人消失在雨中,每一個步都落下深深淺淺的腳印。她追着這點泥,竟是又回到了長生殿。
殿中光線微弱,幾盞宮燈懸在半空上下浮動,罩着燭光的燈紗雕刻着細長的人影,擡手側臉之間洩出昏黃的光源,将褚英的影子打在光潔的地面上。
她越往深處走,越覺得這路似乎是無盡的長,腳下分出無數條小徑,通往不同的門。
“嘻……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