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鲛,一頭如雪的長發散在身後,膚色白皙,辨不出男女。他半截身子卧在華筵池外,胸口被刺目的鮮血糊住,像條小蛇蜿蜒往前爬。池中水霧似輕紗籠住他。
褚英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望着,喚道:“是死是活?死的我就地給你挖墳,活的你哼哼兩聲。”
仿佛聽到了她的聲音,他頸脖一側的鱗片閃過道難以察覺的光,那兩扇纖細濃密的眼睫顫了一顫,接着他艱難地将兩隻眼略開線縫,露出冰雪峰般的白色瞳孔。
華筵池中飄起了雪。
他往前掙了掙,胸口的殷紅越加醒目,他伸出一隻布滿細密針洞的手,指縫正不斷往外溢出鮮血。一道細如遊絲的生硬從他嗓間飄了出來:“帶我走……離開長生殿……”
褚英用劍挑起他的下巴,不善道:“你的長生殿吞掉我一個朋友,想讓我帶你走,先把他放出來!”他被迫擡起臉仰視她,白色瞳孔中倒映滿目的飄雪。
“你的朋友?”他眉眼低垂,池中攀出一線水,彎來繞去爬上他的耳,懸成絲。他似乎在聽着水中的聲音,啞聲道:“他尚在殿外,未被允許進入……”
話音将落,他生出了幾分力,用那隻慘不忍睹的手抓住褚英的劍,任憑尖利的刀鋒将他手掌劃破,還要往上抓:“求你、求你帶我離開長生殿……你的朋友尚且無恙,求你帶我一同離開……”
他聲音越發低,待到最後一句,全然是用氣音在懇求。
褚英蹲下身與他平視:“我自身難保,為何要救你?”他已脫力,一條魚尾浸沒在水中,小幅度地擺動了一下:“……風中有熟悉的氣息,你與昭帝有關系,對不對?”她道:“太炎亡國已一百年,你這話說得荒唐。”他苦笑道:“你不承認?也罷……可你總該記得我們。”
褚英道:“我認識許多人,但從未有像你一般長着鱗片和尾的。”他累極,低聲道:“百年前我們還是人的模樣……”他顯然支撐不了多久,華筵池中雪大如鵝毛,快将他掩埋:“這期間發生了許多事……你先帶我離開……否則無人能救衍州……”
說罷,竟是将頭一埋,無論褚英怎樣再喚,都沒有了動靜。她使劍在他背上劃個口子,見傷處緩緩泛出血,漠然立了會兒,才喃喃自語道:“天麟師如何淪落至此境地……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她将人背在身後,比想象中還要輕,仿佛抽掉了全身的骨,隻靠那麼些血來撐起精巧的皮囊。
褚英将漫天的雪抛在華筵池,拾起遺留在金磚上的玉珏,它表面尚有溫熱,不再發光。她再往殿外走,穿過幾條幽深的小徑,天空疏疏落落下起小雨。
她走得極快,問背後的人:“你還活着嗎?天在下雨,你可否有感覺?”他蔫蔫地嗯了聲,道:“天在下雨……小郡主,你不打傘嗎?”她道:“你神智不清,怎麼亂叫,我是哪個小郡主?”
他又嗯了聲,用輕細的聲音說:“……這雨叫我有些恍惚,稀裡糊塗将你人認成了别人。”她忽然擡頭看了一下天,嗳了聲:“你躲在大殿之中不知世事變遷,如今改朝換代許久,你口中那位郡主早化作了灰塵。”
隔了許久,背後傳來他的聲音:“她……從前在郢城見她時,她還那麼小,鬼機靈,我們三個被這位郡主捉弄慘了。後來到長生殿,卻是很難再見了。”他一口氣說了這麼長一段話,時斷時續,咳嗽幾聲,接道:“坊間流言說她入了虛妄,殺掉許多無辜人,我們都是不信的。再後來聽說她死了,實在唏噓……”
褚英默了默,道:“你再說話我就把你給扔下去。”他抑住咳嗽,緩慢道:“你脾氣真差……”她道:“我扔了。”他識相閉嘴,安安靜靜在她背後調息。
小徑中雨逐漸大了,褚英不知走了多久,隻是拐過一個彎,兩足踏上了泥地。她的雨笠早在長生殿中丢失不見,現下諸陵的雨,将她和背上的天麟師澆的像流離失所的落魄人。
小乞丐的聲音從不遠處蹦了出來:“你這麼大的人怎麼還會跟丢!我轉個身的功夫你就不見了!”他撐傘跳到褚英身邊,連連驚道:“你又從哪裡撿來一個漂亮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