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見褚英那張晏晏的笑臉,莫名生了懼意。胸前尚且殘留一絲她身體的餘溫,将将收斂住她觊觎鮮活心髒的呼吸。
“現在。”城主颔首看她。
“好。”褚英道。
城主不願多看她,領着人朝外走去。
船尾已有人在準備,拖拽繩索放下小舟。許小姐打着一盞燈籠立在旁邊,燭火明亮。她探出腦袋向下望,海面反出血紅色的光,照在她臉上的長疤,一如這艘樓船駛發時,身後燃燒的城,照在船上每個人的眼中。
“都妥當了。”放船的人對她道。
許小姐将燈盞交給這人,卸了弩箭放在掌中掂量:“嗯,去叫人吧。”
“不用,已經來了。”
“城主。”許小姐越過城主,看見緊随其後的褚英,“她怎麼也來了?”
放船人提了燈籠經過褚英,晃着她的笑:“我倒是也想說,有城主的地方,就避不開你許小姐。”她對弩箭點了一點,道:“箭镞淬了毒?恐怕用處不大,那東西遇物化水,你不如帶上這燈籠,還有些幫助。”
許小姐卻不看她,把視線挪了回來:“我以為你會放她走。”褚英三兩步上前,手搭在許小姐左臂:“我在你們城主眼裡是塊冒油的肉,有便宜不占是傻子,她舍不得我走。”
褚英手上動作迅速,翻個腕便将許小姐的弩箭奪過:“這麼新式的弩,借我用用。”她欲奪回,幾次撲了空。
褚英指搭在那上面随意擺弄,一隻鐵箭離弦,嗖地擦過許小姐的臉,釘死在船舷上。箭镞沒過處,立刻滾出幾圈白色的沫泡。
“不賴。”褚英贊道,将它穩穩當當抛到許小姐手裡。
許小姐眼底微涼:“你不該來,海裡危險,但和你沒有幹系。”褚英道:“你我兩次三番交手,你還是不服?”
她不等回答,繼續說道:“我出海自有我的打算,謝謝你替我着想。我聽見船員們的議論了,血月祭國,你最好留在船上,他們更需要你。”
許小姐果斷道:“不行,我會你和你出海,城主留下。”褚英對她擺手:“我無所謂,你們兩位沒意見就成。”
城主卻攔道:“沒有商量的餘地,許小姐,請你記好離城之前你答應過我的。”許小姐沉下臉:“記不得!平日我不和你争,但這事兒你得聽我的,那妖邪躲在暗處,難不成你要靠你那張嘴皮子磨死它?”
城主握拳抵在唇邊,悶着嗓子咳了幾聲,過後仍不得停,便背過身去,劇烈咳嗽了一陣才好。
“許小姐,你走近些。”她輕聲道。“你病了?”許小姐眼中猶疑,不免擔憂地靠近她。城主踮腳,一手扶着許小姐的肩,在她耳邊低低道:“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話音将落,城主袖中滑出一枚閃着寒光的銀針,轉瞬已插入許小姐後頸皮膚之下。
“明天日落之前,我若未歸,就傳信給國君,你們回家。”
“你……”許小姐霎時天旋地轉,掙出半個音節,滿是驚詫和抗拒,手向後攬着脖子,直挺挺地往後倒。
“沒事了,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城主扶住她滑倒的身軀,對候在一邊的放船人道:“半個時辰之後人會醒,這段時間你就守在這裡。”
說罷,将許小姐攙着放在牆邊,解開披風罩在她的身上。
血月當空,偏移了方向,紅得煞眼。
褚英撫掌道:“萬事無虞,我當你兩位要大吵一架。”城主目光複雜地看了她一眼,想說什麼,還是忍住了。
褚英望見船下深淵一般的大澤,心中湧出雀躍,仿佛血液沸騰灼燒着皮肉,她快壓不住彎起的嘴角:“走吧,城主,祝你在海裡如願找到青獸,我也能捉住那隻瘟疫鬼。”
她轉身向大澤而去,遠遠抛下一句話:“帶上你的弩,我保不了你的性命無憂,你最好希望你要找的青獸長了滿身的木頭疙瘩。”
船邊垂着繃直的繩索,高空之下,系着浮萍般飄蕩得快要懸溺的孤舟。
“時間不多了,深淵在等你。”
語落,褚英單腳點上圍欄,背朝後,仰面墜了下去。城主追過去,隻見她安然穩立在小舟之中,對自己遙遙伸出手:“快來吧。”
“……”城主将弩放好,一手抓着繩索,順着它垂下的方向緩緩滑落。
等雙腳落地,站穩之後,她解開鎖扣,擡頭望一望高聳的樓船,船上燈火通明,隻是沒有人聲。
“你後悔嗎?”褚英看着她利落地揮斷與樓船的最後一絲聯系。
城主轉過身,平靜地看着褚英:“事已至此,談何後悔?我隻看眼前的事。”她撩衣坐下,掌心翻過小舟,去觸碰冰涼的海水。
褚英笑而不語,推過一柄槳給她:“明日天黑之前想要回來,可得好好努把力了。”
兩人一路無言,往張石頭幾人之前行進的方向劃去。船上風大,可入海卻毫無異常,船尾漾起的漣漪,一圈圈向外擴散,觸碰到不遠處的樓船底,頓地消失了無蹤影。
小舟走得再遠些,樓船已超過漣漪得以觸摸的最遠距離,它在血色的夜裡,像一尊端坐的石像,在彌漫的海霧中生長起紅色的瘡口,飄蕩着死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