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是書生。他從廊道盡頭來,驚奇地環視:“這好端端的刮起哪門子妖風?”他見了褚英,揚起音調“哎”了聲,望望她身後,空空蕩蕩,便問道:“我方才見許小姐急急慌慌過去,發生了什麼事嗎?”
褚英從異聲中緩過神,見前方人面色如常,應是聽不見那詭異的動靜,就将屋内之事同他簡單交代了一番。
“城主提到的青獸……是為何物?”褚英問道。書生兩掌拍腿,臉眼見着愁苦了:“好久前的事了!”
他将褚英拉到一邊,壓低了聲:“那會人大家都病了,這,這說是說怪病,可所有人心裡敞亮着,就是大祭司搞得鬼!他和當時的城主劉大人,許小姐的爹,兩人假模假樣地要給我們放血治病,大家不肯依,偷偷殺了大祭司豢養的青獸,那種小獸不珍貴,漫山遍野都是,可吃了大祭司的那三隻,一夜之間,怪病便消失了。”
褚英道:“那它……長什麼樣子?”書生手點着額頭,稍稍想了會兒,道:“通體泛青,四足細長,身背翅羽卻無法飛行。”
她聽着這般描述,總覺得莫名熟悉,好像在從前聽過類似的形容,想再問得清楚些,卻見書生眼神往外飛了幾寸,忽地驚愕不能語,打着晃說:“月、月……”
褚英順着他向空中一望,竟是一輪碩大無比的月懸在樓船行進的方向,垂下的陰影籠罩着半片的海洋,然而像是有盆血水澆灌而下,叫它淌着淋漓不盡的猩紅。
兩人趕到甲闆上,便見許多人都從屋内走了出來,抻着脖子張望,百張仰起的臉都蓋着層淡紅色的紗,惶然凝望。
書生忙着安撫衆人情緒,褚英一人回了自己的小室,托來一盞燭燈,将窗子關得嚴絲合縫,然而關的再緊,也還是有紅光追逐而來。
她無法安坐,來來回回踱着步,見到角落中安靜的傀儡紙人,不知何時顯出了形體,找來椅子坐下,正翻着手裡的一本書。
“主簿?”褚英試探着問道。
紙人不答,恍若未聞,翻頁的動作停下,指尖落在紙張右下。他扭過頭,望了望窗,雖隔絕了外景,他仿佛也感知到了恐懼與躁動。
這下褚英知道他仍是具空殼子,舉着燭火靠近,見他掌中捧着的卻是本無字書。褚英伸手翻過幾面,半個字都沒有,他仍是出神地盯着窗戶,随她擺弄,無動于衷。
她剛要抛下這具傀儡,那本無字書泛黃的書脊卻醒目地撞進她眼中,腦海中猶如崩斷了一根細線,不易察覺,卻叫她心中一驚。
褚英将窗推開,水面因風泛起波瀾,倒影中的血月晃着她的眼。
室内卷進了風,将紙人手中的書頁翻得嘩嘩作響。她眼前出現了許小姐的影子,拉長的一條,無聲無息,模糊生死地界。
不久前主簿的話擊打着她的耳畔——“無論往生海内發生了什麼,絕不會出現活人。”
褚英想着,也一同念出了聲:“絕對……不會出現活人。”
樓船之中人聲躁動,是書生在勸誡衆人早早進屋,海上變化莫測,不要再瞧熱鬧了。
城主和許小姐都不在,便有人叫嚷道:“書生,你沒瞧見這是血月嗎!血月顯世,妖魔要橫行嗜血了!”
“南地百年不見血月,如今是要天下大亂!”
“我們要無家可歸,要亡國!要亡國了啊!”
這般吵鬧自是傳到了褚英耳邊,她念起過去在這樓船上的各種奇怪之處:“太炎物産豐富,集盡人力财力都造不出這樣一艘容納百人的遠洋巨船,可他們的一城之主卻有。”
“……還有弩箭,男女老少皆熟知其用法,我卻不曉得太炎有哪個民風如此強悍之地。”
“這些也罷,太炎沒有,或許是哪個異域邦國,可偏偏……”她低聲道,“是南地,南地青獸,血月祭國。”
南地青獸,血月祭國。
褚英熟悉這個傳說,太炎的每個子民也都熟悉這個傳說,在稚童哭鬧不肯睡下的夜晚,母親會卧在榻邊,隔着被褥輕輕拍着小人的背,講起在山的另一邊,大澤的另一邊——
有片荒涼無邊際的沼澤,沼澤中生長出受神人垂青的南地,南地有越民,擅舞,擅武。
在國君與大祭司的共同治理下,南地孕育靈獸寶石,更有象征國運昌盛的青獸。青獸溫和親人,自越民出現在大地之初,便陪伴始終。
其地分二十三城,各有專精之術。家彙之城,城彙之國。
南地,亡于天災。水澇,山火,一年勝過一年的饑荒,擊潰了年輕國君的勇氣,比起那些折磨百姓的困苦,他更害怕借此出兵的敵國,會搗碎他的日夜笙歌,叫他從此窮困潦倒,再不能嗅美酒香,握美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