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小姐憂心忡忡下了樓梯，擡起一隻手将要敲，門後出現褚英的臉，四目相對，後者轉了轉頸脖，道：“那些船員還好嗎？”

“我就是為了他們來的。”許小姐單說了這一句，便閉上嘴，聽褚英應了聲，視線在自己臉上轉悠兩圈，怪怪的，她又添上：“這會兒都怕犯起病，吵吵嚷嚷瞞不住。”

褚英還是懶散的回應，仿佛困倦了，半個身子堵在門口，渾身隻有倚靠門框的勁頭。

許小姐往屋裡瞧，漆黑一片，并沒有異樣，再想近些，被褚英不着痕迹擋了回去。她累了，并指按在眉心：“許小姐，請你帶路。”

“好、好。”應得有些心虛。褚英佯裝未察覺對方的窺探，落後幾步，目不轉睛盯着前面的背影，弩箭斜在她的背上，地上影子拉長，随人的實體搖擺晃動，活像一隻黑色的傀儡。

上樓拐角站了幾名帶兵器的武夫，往外的通路封死，卻連個圍觀的人也沒有。

褚英被引入深處，停在一間密不透風的屋子外，隐隐有嗚咽聲從中洩出。

“來了？”屋内傳來一句問。

“來了。”許小姐道，“上幾層都盤查過，沒有可疑處。”

吱呀一聲，門開了，城主帶笑道：“萬幸，發現的還不算太晚。”她将一隻手扶在褚英小臂，半托半請地帶她入内。

屋内一片狼藉，臨窗捆着一排年輕人，有男有女，約莫十四五人，皆垂喪着腦袋，最邊上跪了一披頭散發的人，兩肩抖動，之前在門外聽見的聲音就是他發出的。

“城主，我們犯了什麼罪……你要這樣對我們？”他不肯擡起臉，嘴裡始終嘟囔相同的話。

城主向褚英遞去一個眼神，後者幾步上前，捉實他的下巴，逼迫這人直視自己：“你不知道？”

他嘴裡吐不出别的字，因被制住，隻是搖頭。褚英又問：“今晨見到張石頭的模樣了。”

“……見、見到了。”

“你覺得他同往日相比如何？”

他拿眼飛快地上翻了一下，牙關緊繃：“不知道……我看不出什麼……”

“哦？”褚英擋住他前方的光源，“那你猜一猜。”她的目光在室内梭巡一圈，落回他的臉上：“大費周章把你們請來，總不會是大眼瞪小眼一起賞月亮。”

他望了眼城主，繼續保持沉默。褚英随他視線挪移了幾寸，放開他的下巴，笑道：“你害怕？”褚英指尖朝身後人點了一點：“一個小姑娘，你還怕她吃了你。”

她食指一轉方向：“還是許小姐？怕她把你剁碎了喂魚？”說罷，她擺出副驚訝模樣：“差點忘了，這海是死的，哪有什麼魚。”

他聽到最末的話，忽然抖動幾下，未做反應，便見褚英将一團難辨形狀之物丢在面前，那東西沉悶地砸向地，原是幾隻腥臭的死魚，早就幹了，露出一半的骨。

“接着猜。”褚英跪坐，右手搭上那人的肩，輕拍兩下，替他撣去灰。

“張石頭的事我聽說了，大約猜到一些。”他兩膝在地上摩擦，緩緩挪動了方向，對着城主：“開弓沒有回頭箭，您把我們從那座死城裡救出來，我感念這份恩情。”

“可……可是……”他低聲道，“在海上這麼些天，我、我們都有些怕了，人死落葉歸根，我不想葬在子孫後代找不到的地方，不想做孤魂野鬼……”

褚英掠了一眼城主的神情，按在他手上的肩稍微用力：“接着你就趁夜逃走，不過——船翻了，你帶着一身濕淋淋的衣裳和一船魚，死裡逃生。”

“……其他人，其他人也是？”

褚英欲答，城主已搶道：“是，都一樣。”她捏住一塊死魚，湊在鼻尖嗅了嗅：“你何必惶恐？”那人僵着半個身子，對她欠身：“我……我還是怕死。”

“怕死嗎？”城主盯着懸在兩指間的魚，它的眼睛幹涸在隻有一半的軀體上，了無生機地回望。“誰又能真的超脫生死？”她對它發笑，“你隻是想家了。我帶你們離開了那個地方，事到如今我自己卻疑惑當初的選擇是不是正确的……應該惶恐的是我。”

城主扔了那魚，走到他的身後，接着俯身去解開他的束縛：“你有什麼好害怕的呢？”話音将落，許小姐見她動作忍不住出聲道：“城主！”

她嘴邊漾起一個窩，此時更加深了：“你說的沒錯，你沒有做錯事，我會放了你們。”他聞言呆滞，身旁一個姑娘啞聲道：“不可。”頓默片刻，她又道：“不可，不可。”

城主側頭望向她，她喉間滾動：“我們是不是要變成怪物了……城主，你得把我們關好……”城主搖頭道：“你們隻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