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鬼是酆都老人,跟随上一任主簿許多年,而上一任主簿葬身于一場大火之中,因此他見到忘川河中面目焦黑可怖的少年,便覺得異常親切。
他常常揣着一把瓜子,搬來小木凳,和藹可親地坐在少年面前,饒有興緻地拉起家常。
“你這對紙人成天在演什麼呢?看不懂。”
“一些過去的事情,害怕忘記,所以提醒自己。”
上任主簿吊起眼睛長長地哦了聲,吐掉嘴裡的瓜子殼:“我看你很年輕啊,你是哪裡人?家裡做什麼的?婚配沒有?”
少年收了紙人,眼中有星點倦意:“六親緣淺,無福之人。”
對面窮追不舍:“無礙無礙,都是做了鬼的人了,在這種事情上該看開一些。你是太炎人吧?前段時間收了好多太炎來的鬼,不是缺胳膊就是斷腿的,你有沒有想要打聽的故人?我若得空,幫你問問。”
“多謝好意,我前塵已斷,沒有惦念的了。”
對面嘿然笑道:“前塵已斷沒有惦念?我看你是臉皮薄不好意思承認,不然怎麼舍不得丢掉那兩張寶貝紙?”
地上散了一地的瓜子殼,橋上值守的鬼卒老遠便開始吆喝:“主簿啊!做鬼要有品格操守,酆都是我家,保護靠大家!帶上你的瓜子殼,走吧!”
他揮揮手:“知道,知道!”他兩手攏着地上的殘渣,一邊對着背過身去的少年道:“我先走了,明個兒再來!”
少年閉目養神,河水中鬼哭狼嚎之聲不絕于耳,他食指不自覺地遊走在發黃的紙上,反複描摹字迹,仿佛通過這樣的方式,可以汲取一些叫人心緒平靜的慰藉。
翌日,那位主簿果然來了,仍然揣着一把炒得香脆的瓜子,還拎來了一隻渣鬥。
他将渣鬥立在兩人中間,一粒瓜子放進嘴裡幾瞬,便要抻長了脖子,對着鬥口吐淨空殼。他的聲音沖進窄窄的罐中,嗡嗡悶響的:“你造了多大的孽?”
他把臉從鬥口中擡起來,對着少年,一字一句道:“困在忘川河中的鬼作孽多端,為患四方。你既然連天道都敢違逆,怎麼偏偏讓自己給火燒死了呢?”
少年不答,望着刺骨的河水穿過指縫,攜着無數透明的魂魄,彙入往生海。
主簿道:“你撐不過這個冬日了。我能看出你越發疲憊,傀儡紙人化形的時間較從前也更短。你心裡害怕嗎?撐了這麼久,還是要消融。”
少年的指尖微微顫抖,不過他掩飾得很好,他的顫抖隐藏在熒藍的水流之中。
“已經到冬日了?”
“是啊,太炎下了一場大雪,酆都也變得冷了。其實酆都和人間國是一樣的,鬼也會覺得饑餓寒冷,會想要太陽。可你也瞧見了,這裡灰蒙陰暗,天上永遠挂着大得吓人的滿月。”
少年沉默良久,忽而問道:“往生海是個什麼地方?”
這位主簿盯着他顔色淺薄的魂魄,将掌中剩餘的瓜子都倒進了渣鬥之中:“天地倒懸,日月都失去光輝。”他轉而笑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會說這個?”
瓜子墜入渣鬥的底端,劈裡啪啦一頓響。主簿道:“在很久很久以前,酆都還不是酆都的時候,往生海也不是往生海,那裡是上仙的舊居。傳聞若有人對着石子許願,再将那顆石子擲入海中,泛起的漣漪會一圈一圈漂到上仙的耳畔,一切苦難與祈求都能被聽到,那是離天最近的地方。”
“若是聽不到呢?”
“聽不到……”他陰□□,“酆都和人間國便成了被放逐的蠻荒之地,人死變鬼,鬼死彙入往生海,就像現在這樣。”
他豁然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少年:“我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可到了第二日,那位主簿不曾出現。
第三日,他依然沒有來。
等到第四日,白面鬼神情緊張,左顧右盼,鼓着衣袖鬼鬼祟祟地奔到忘川河畔。
“嘿,這位被燒死的!”
少年眼熟他:“你是那個跟班。”
“我們主簿大人近來忙得很,所以換我來陪你打發時間。”
少年的視線鎖住傀儡紙人,聞言不為所動:“多謝好意,我這人嘴笨,不會說話,請回吧。”
白面鬼垮下臉,往外沒走幾步,又兜了回來。
“我見你實在可憐,前日經過太炎,為你捎來些人間舊物。”他蹲下身,手伸進鼓鼓囊囊的袖中摸索好一陣,掏出一隻瓷碗。而碗中裝得滿滿當當的,竟是沙礫一般細密的雪。
他指着那一碗雪道:“如何?皇宮裡面落的雪,顔色都和别處的不一樣。我想你這人生前見不着什麼達官顯貴,死後見見皇帝宮中的雪也不賴!”
少年掌心的紙人險些掉進河中,他妥帖收好舊紙,伸出一隻手,卻是把碗從眼前移開,對那白面鬼揚揚下巴:“你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