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血肉融進土裡,找不到屍首。”
褚英便笑:“那他一定不是我的兄長。”
“群鬼都看見了,他死了,死的時候雙眼不能阖上,手中的長槍不肯松開。”
“群鬼都不能找到他的屍首。是你錯了。”
“是你錯了。”
蘅山之變後的短短一年,褚策死了。太炎的軍隊找遍整個戰場,發現了一柄長槍和一塊染血的玉珏。當時不曾留意,等返身再去尋時,長槍已斷,可玉珏,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
或許鬼也能做夢,又或許是褚英在等待中學會了做夢。
她夢見暖陽和煦的下午,褚策躺在她屋内長椅上,低聲念書。
“君子有九德,寬而栗,柔而立,願而恭,亂而敬,直而溫……”
“褚子衿,你的九德不如我的五好。”
“哪五好?”
“吃好喝好玩兒好,心情好更要身體好!”
“和敏毓學的?”
“你隻管說是不是我的五好比你九德在理?”
“在理在理。”
“你不服,指定在心裡念叨我。”
褚策把書蓋在臉上,搖頭晃腦:“君子有五好:吃好喝好玩兒好,心情好更要身體好……”
君子有五好,褚策做到其中幾個?
君子有九德,他褚策又做到其中幾個?
該做到何種程度,才能叫褚英再見不到他,叫百年以後褚氏将他的名字視作禁忌。
他那晚不該拿劍。
不對。褚英想,他早就拿起了劍。
————
褚氏有支旁系,逃過郢城的捕殺,在太炎最後一位帝王下葬之後回到宛州。華亭褚氏,在戰火廢墟中重新建立。
藏書閣經過兩次重建,褚英離家時不過七歲,關于家中陳設的記憶模糊淡忘。她在森然排列的書架中找到褚策的記載。緊跟着一行小字,寫着陽兮郡主褚英,往後翻一頁,隻記錄了她殁于建炤年間,死後屍骨被掘,不知所蹤。
不會是盜墓賊。她死後暴屍三日下葬,随她埋進土裡的,一柄長劍而已。
梓木棺椁已空,一塊墓碑豎立在黃土。
生前享無盡的富貴,不過碑上幾排字。
書上說中郎将李息在褚英下葬日回到郢城,見立起的喪幡,問随從:“何人下葬?”
随從道:“是郡主。”
“太炎多的是郡主,你說清楚。”
随從不忍,望了眼他提來的銀制鳥籠。
褚英在他離開郢城前提了一嘴,有隻灰羽的雀落在她窗邊,她撒了一把米給它,這隻雀便接連來了五日。
第六日它就死了,死在褚英窗邊。
她廢了很大的力氣,将它埋在一棵樹下,像是在埋葬自己。
李息卻不曾知曉。
褚英的墓志銘是他寫的。她的惡名與她的墓志銘,寥寥數語,卻是她留存下來的所有。
孤劍埋土,柏湊填香。春秋非我,曉夜何長。
褚英合上書。整座藏書閣,她和褚策,她和李息,僅剩下了這些。
二層更顯空蕩,最前懸挂一幅畫,落款是褚氏的章。
夜雨潇湘圖,這大概是族中子弟得意時所畫。畫中天地遼闊,細雨如絲,華蓋古樹下一老道盤踞而坐,身後是他弟子如雲。
風雨皆避開畫中人物,蕩進老道座下蓮池。
褚英卻在這幅畫中瞧出些不對勁,老道和他衆弟子與畫中山水格格不入,蓮池上有一盤殘局,老道執黑子,一望不清面目的年輕人執白子。
她不禁擡起手去觸摸畫上棋局,覺得眼熟,好似在哪裡見過。
下一瞬褚英挪開手,卻見畫上老道兩眼微動,朝她這裡飛快地瞥了一眼。他的長袍被雨打濕,寬袖深了一塊。
這幅畫是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