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堂,褚英拉住窈娘:“我聽見老祖宗說褚策……”
“嗳!”窈娘臉色大變,捂住她的嘴,見左右無人注意才松開她,“不能提這個人。”
“他也姓褚,為什麼不能提?”
窈娘附在她耳邊虛着聲道:“他是褚氏的罪人。”又壓着眉眼問道:“你平日沒少在藏書閣關着,那麼多書冊,你是一卷都不看。”
上官氏的陸續從廳堂出來,狀若無意朝褚英這邊看。
窈娘拉着她的手:“晚上我們去近郊亂墳崗,你若不想去,随意找個理由搪塞就好,老祖宗不會怪罪的。”
轉而換了語氣,恨恨道:“那些上官家的也不是好相處的,原本是想替你将來做個打算,不曾想鬧出這檔子爛事。老祖宗不見得瞧得起那上官令,待雲上宮殿的禍亂解決了,老祖宗自會和上官氏表明态度,往後你隻用待在家裡,不操心以後!”
正巧忍冬過來,窈娘叮囑她:“這兩天冷,我記得阿嬰去年新做了件狐裘,可以翻出來換上了。晚上你和屋裡兩個小丫頭多留心,别再叫她跑出去。”
忍冬一一應下,等窈娘走開,便聽褚英說道:“我去藏書閣,天黑之前不用找我。”
忍冬回頭,人已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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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英動身前往蘅山前,曾見過他一面。皇帝近前的常侍郎,美如冠玉,翩翩君子。
他從未拿過劍,唯一一次,是某年晚秋,宮中大宴,一爛醉如泥的北衙軍哄誘姬綽離席赴約。褚英和他找到湖上涼亭,兩人在亭中争吵。
那個北衙軍借着幾分酒意,制住姬綽使她不能逃離,糾纏拉扯之間,姬綽摔進湖裡。寒風蕭瑟,陰涼砭骨,他撈出嗆水咳嗽,寒顫不止的姬綽,自己渾身濕透也顧不上,接過褚英脫下的披風蓋住她,溫言勸慰很久。
酒氣蒙昏了頭腦的北衙軍此刻吓得呆愣在原地,他與姬綽相識多年,他喜愛這個溫婉體貼的年輕女子,也不介意她目不能視。同僚促狹,撺掇說近水樓台先得月,生米煮成熟飯才是良計。他思前想後,決定今晚表達自己的心意。
可她翻臉不認人,絲毫不念舊情,将他的仰慕愛意說得雲淡風輕,她說自己無意于嫁娶之事,她的宿命是困守郢城,做一個守墓人。
酒過三巡,他把她淺淡的微笑看作譏諷不屑。他推她入湖,湖水澄澈,他叫她在水中看清自己的模樣,她沒有親人倚靠,沒有權勢傍身。他的垂青該是一種施舍,她怎敢拒絕這樣莫大的榮幸。
你該死。
他聽見自己狠毒的聲音,可接着他在透亮的湖面上看見一張蒼白追悔的臉。他一個激靈,好像從朦胧夢境中醒了過來。
兩道冷硬的目光壓在他的肩上。他見到昭帝縱容疼惜的郡主站在自己右側,而她的兄長,昭帝近前的常侍郎,他曾相隔無數華麗宮門見過的飄渺影子,提劍冷冷地擋住他身前的光。
他惶恐,去看跪坐在地的姬綽,那對美麗的盲眼也在看他。他好似從她瞳孔倒影中見到一片沖天的火光和無數飛射的利箭,箭羽勾黏一張熟悉面孔的血。
姬綽在微笑,濕發貼着她的額頭,她是清水芙蓉,是純白,是殷紅,是一柄精造的傘。
她瞳孔倒映一柄精造的傘,檀香木的柄,八十四骨。她在傘下出現,她的周圍密密麻麻皆是純白面的傘,唯她的那一柄,是殷紅。
她在她殷紅的傘下出現,她在她殷紅的傘下擡起清水芙蓉的臉,用她足以使人憐愛的清冽嗓音說:“放過他。”
月色清輝,湖中靜默。
“放過他。”姬綽扶上劍,幾乎同一時間,褚策扔了他手裡的劍,劍光明晃晃地照着幾人莫測的臉。
可是遲了一些,姬綽掌心被劍刃劃破。
她的臉面向久久愣神,不知躲閃的北衙軍,她沉思,接着解釋:“讓他走,他還有未竟之事。”
北衙軍撿回了一條命。
姬綽仍站在湖中,她這才曉得冷,嘴唇凍得烏青。她避開想要扶住她肩膀的一雙手,臉上沒了笑容:“褚子衿,你拿劍了。”
褚英聽見,心底冒出難以遏止的驚懼。
這抹驚懼從何而來,說不清道不明,很久以後她回想起姬綽的這句話,像是一句預言。是蘅山之變的褚英,從崇壽宮發出的驚懼。
褚英逃離蘅山的第三天,昭帝病情加重,不再上朝。皇城發出一道密旨,命中郎将李息領長風軍暗中尋找褚英,務必将其帶回郢城。
一月後,太子監國,出兵鎮壓各地起義。
而常侍郎褚策脫去朝服,扶起一個封地偏遠的王——他要反昭帝。
褚英不知道他會用長槍,會使劍。
從異地一路疾馳而來的車駕,一月前與褚英失之交臂,等她趕到宛州,褚氏宅院蕭索,他們又一次錯過。
自此,直至兩人陰陽相隔,未曾再見。
灰蒙之地有座奈何橋,做了鬼的褚英守在橋上不肯離去。她隻要往左邁一邁步子,就徹底到了酆都,到了酆都,她就和别的鬼沒什麼兩樣,逐漸遺忘,逐漸被遺忘。
有鬼好心告訴她:“郡主,你等的那一個死了?”
“我等的哪一個?”
“不該拿劍,卻偏偏拿了劍的那一個。”
“他叫褚策,是我的兄長。”
那鬼便更改措辭:“郡主,你的兄長死了。”
“……如何死的?”
“死在戰場上,他的四肢被長槍砍斷,他的面孔被戰馬踩碎,他的兩隻眼睛順着血彙成的溪流漂進了大澤。”
“找不到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