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黑棋的老道在山上等他,黑棋化作齑粉,他手中的物件便成了一柄疏疏的拂塵。
“你來了啊。”他絲毫不意外。
褚英盯着他半晌:“你以為變了張臉,我就認不出你了。”
他呵呵一笑,揮一揮拂塵,将它搭在胳膊肘:“人有千面,你見到的是哪個我?”
兩人之間尚隔着一段距離,雨霧遮擋他,褚英并不靠近,維持着這樣的模糊。
“我不知道。”她說,“或許我不應該叫你真人了。”
他從雨中走了出來,上下掃視她:“你還是個孩子啊。”
褚英握着劍的手輕輕顫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不能自抑。
倏地,她變成雀,沖向他的心口。可觸碰到的瞬間,他身形如細煙般散開,在距她更遠的地方凝形。
“畫中瞬息世界,你殺不了我。”
她咬牙:“這就是你躲在畫中苟且的原因嗎!”
又一次,灰雀沖散他的眼睛。
褚英不知疲倦地殺他,他不覺疲倦地躲避她。
他在山巅俯視,身後萬丈深淵:“你錯了,我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畫中竟有深淵。
她差一點掉了下去。
暴雨将歇,她滿臉都是冰涼的雨水。胡亂抹了一把,褚英道:“你真的把我當孩子哄騙。”
他甯可濕衣,不可亂步。緩緩走到她身邊:“我看見了畫外的你,那隻樹妖不簡單,它身上有熟悉的氣息。”
他擺弄拂塵,雨終于停了。喧鬧之後忽然寂靜,他的聲音格外清晰。
“在見到昭帝之前,我首先看見的,是一雙紅色的眼睛。”
褚英猛地擡起臉。
他瞧見她的反應,淡笑:“不殺我了?要聽一聽我的故事嗎?”
褚英不置可否,暫且擱下了劍。
……
若虛這個名字是他師父取的。
他師父是個殺豬的。
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當然,這句話也是他師父說的。
某日屠夫收攤回家,路過朝雲山莊,在草叢中發現一個嬰兒,臉漲得青紫,快要死了。他心生憐憫,将嬰兒抱了回去,從此帶在身邊撫養。
因那一次的青紫,嬰兒身體極差。屠夫找到私塾先生,想為嬰兒取一個好生養的名字。
先生搖頭沉吟,說,叫他二狗吧。
屠夫面上應好,順走桌案一本書冊,是道德經。
他翻看幾遍,圈出認得的字,整本書冊看過,隻圈了十個字。
他從十個字中摘出兩字,定下嬰兒的大名——若虛。
若虛九歲,隻會做兩件事,抄寫道德經,背誦道德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若虛念到十二歲,屠夫病了。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
若虛念到二十二歲,屠夫死了。
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
若虛念到三十二歲,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天地倒懸,日月無輝。他站在大澤中央,周遭靜得可怕,灰暗的天空壓得極低,他一伸手,觸碰到雲中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在笑:“是你在叫我?”
若虛左顧右盼,的确是雲中的影子在對他說話。
“我在做夢。”
倒影拈着細長的須:“是我邀你入了我的夢。”
“你是誰?為何要讓我入夢?”
倒影說:“你日日夜夜呼喚我,我聽見你的願望,所以邀你來見我。”
若虛糊塗,不明白意思,重複對方話語,恍然:“你、你……你是仙人……”
倒影點頭,從雲中剝離出來,掌中托一綠意盎然的島:“心誠則靈,你有仙緣,不如來我蓬萊修行,早脫凡塵。”
若虛三十二歲時,他消失了。
他造訪一座仙島,島上綽約仙子,奇珍異獸,島下蛟龍潛淵,燭火燦燦。他的年歲停在五十,鶴發童顔,仙風道骨,俨然脫離了凡人的隊列。
若虛與仙君對弈,他執黑子,仙君執白子。
棋局過半,若虛停下動作:“慚愧,我又輸了。”
仙君道:“銳意進取,這樣很好,可你忘記德行不足,走得再遠,仍舊是輸。”
若虛起身,拱手作揖:“受教了。”
仙君擺手,讓他坐下:“棋就下到這裡,今日我來,是為了一件事情。”
“請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