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木樹下萬物生長,一簇不知名的草吸食了多少血液。她生出靈識,她記得褚英,記得那個總在樹下徘徊,喃喃呓語的郡主。
褚英的記憶颠倒混亂,她卻牢牢刻在心上,到了用時,摘出幾個片段,她便是“褚英”。
藤蔓蜿蜒徐行,纏繞建木樹樁,後來侵襲至大殿,包裹心口空蕩的褚英。後者鮮活的面孔枯萎,它試探地用葉片撓她的手心。
沒有反應。
它怕了,緩緩退出大殿,圈住自己的身體,悠悠睡去,一睡便是許多年。
衍州華亭。
褚英原先并未多想,那名死去年輕子弟屍首上的綠藤,撞開她塵封已久,不願面對的過往。
這場夢境持續許久,直到雨珠擊石,裹挾寒意的涼風将她逼醒。
嘈雜轉為靜。
群鳥穿梭樹林,遠山在雨霧中隐現。
畫中的雨,畫中的山。
褚英身臨夜雨潇湘圖,四肢軀幹都化成水墨的色彩。黑白的她從黑白的石上站起,極目遠眺,溯溪而上,華蓋古樹生在溪水源頭的高崖邊。
她涉水攀崖,耳畔傳來逐漸清晰的絲竹管弦樂聲。
樹下一方巨石,石上一局殘棋,樹影婆娑,執白棋的年輕人斂眉沉思,石上不僅是百年無法破解的謎題,還有他黑白混沌的命運。
褚英走進蓮池,在年輕人對面緩緩坐下。
她問:“這裡是夜雨潇湘圖?”
年輕人沉吟,不擡頭,仍在思考他的殘局,對她的問,很随意地回答:“即興而作,算不得一幅好畫。你以為這裡如何?”
“很美,很靜。自我醒來,從未遇到過這樣好的地方。”
年輕人看了她一眼,微笑:“你看見的都是表象。”
“表象之下又是什麼?”
他做出邀請的姿勢,褚英拒絕:“我不懂棋。”
甕裏中黑棋半滿,年輕人勸她:“無妨,試一試。”
見她堅決,始終不動,他不氣餒,繼續勸說:“你問我表象之下有什麼,陪我下一盤棋,我告訴你答案。”
褚英攏着兩手,放在膝上,不聲不響聽完他的話,半晌,吐出兩個字:“哥哥。”
他面色不改,微微直起身,拿過她桌上的甕裹擱在自己手邊:“你看見的都是表象。”
又是這句。
他兩指拈一枚白棋,落子,擲而有聲。
“身在天地後,心在天地前,身在萬物中,心在萬物上。”他一手支着下巴,躊躇黑子的去向,“于你而言,這是一盤死局,一方求勝心切,一步錯,步步錯,終至萬劫不複,再無挽救餘地。可在我看來,這并不僅僅是一局棋。”
“阿嬰——”他落黑子,“這是命運。”
瞬間,石上棋局燎燒起火焰,身騎白馬的武士握刀緊逼,包圍圈縮小,圈中墨點小人淌着黑色濃稠的血,他揮劍突破重圍,在火焰中疾行,越過一重屍海,前方又是一群攔路的白盔甲。
“畫中百年,我看這一場厮殺,也看了百年。”他袖手觀望,語氣平淡,“無論他做出怎麼樣的選擇和改變,結局已經注定,勞神苦心,功虧一篑。”
火中千軍萬馬,攔在陣前的,隻他一個,他的血快要流盡,黑墨稀疏。他倒下了,戰馬嘶鳴,他的頭顱在武士的刀下低垂,千軍萬馬齊沖,踏裂他的劍,穿過他的心。火光蔓延到他的身上,墨點像一截幹枯的柴,劈裡啪啦地燒,燒成淺色的灰燼。
于是黑白的他也就死了。
棋局之外,他放下黑白,對褚英道:“你我今日相見,同樣是不可避免的命運。”
褚英目光複雜:“可我還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麼?”
“一切。”
他微怔,撫平寬袖皺起:“畫中是瞬息世界,我亦是瞬息的他。”
“群鬼都見證了你的死亡。”
“是的,群鬼都見證了我的死亡。”
“可我不相信。”
他淡笑不語,良久,溫言說道:“既然害怕,為什麼還要去尋找答案?是非對錯有時候并不重要,隻要你肯放下,泥土和風會記住你的遺忘,你隻要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瞬息也無法困住你。”
褚英沉默,緊扣雙手,倏地擡頭,定定望着他:“我不甘心。”
他無言以對。
褚英道:“我分明看見了,一對紅色的眼睛貫穿了過去和現在,它就是我要找的答案。”
“它很危險,我隻能救你一次。”他似乎妥協了,開始收撿石盤棋子。
“隻有這一次。”褚英對他笑,“你小時候欠我那麼多人情,就當一次還清了。”
他應允:“好。”
褚英又道:“你說這裡是瞬息。”
“不錯。”
“我要瞬息為我所用。”
他用先前勸她的語氣:“無妨,試一試。”
褚英凝氣,低聲念咒,畫中朦胧的蒼穹飛出一撇墨,旋至她掌下,成劍形。
她握着斷紋劍,對他道:“讓讓,我來陪你下棋。”
他挑眉,連同殘存的棋子一并抛下,後退幾步,給足她施展的空間。
褚英誇張地舉劍,眉目張揚。
一劍揮落,石盤四分五裂。
她咧嘴笑,露出兩排細白的牙:“你看,黑白都輸了。”
的确都輸了,不僅輸,還成了黑白雙色的水,流進蓮池,彙入溪,再滴穿石。
他失笑:“你這是耍賴。”
“非也非也,此乃——上上之計。”褚英利落收劍,“你不是棋子,你是褚策。”
細雨斜風,古樹枝繁葉茂,撐開的林蔭擋在他們頭頂。雨落在樹間,在枝幹葉脈盤旋流轉,成了細細密密的雨幕。
失去棋盤的他成了畫中唯一的自由身,瞬息沒有了必須完成的任務,有片刻不知所措的歡喜。
他伶仃一隻影子,聽見褚英在喚他。
“入畫前,我見到有人和你對弈,他是誰?”
“你我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