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英被他輕柔的話語蠱惑,喃喃道:“相信的……”
“那好。”李息放開她的手,關照她将要獨自行走的路,“帶着你的劍,離郢城遠遠的,越遠越好,不要回頭了。”
褚英抓住他的手指,追問道:“那你呢?”
他在明暗交界處,光與影黑白分明,斷得幹淨。李息卻做不到,他在心底重重地呼吸,壓抑所有不該有的沖動,唯一逾越的舉措,是将手放在她臉側,輕輕地碰了碰,像觸及滾燙的冰,頃刻之間,烈火燎原。
他退回到陰影中,眼前竟是熾熱的火,仿佛回到崇壽宮那個夜晚,宮人悲戚地告訴他,寝宮走水,郡主還在裡面。
他轉身,見天幕有滾滾濃煙。
李息在大火中找出七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和一把斷劍。他在暈眩中掀開蓋住屍體的白布,俯身去查看體貌特征。
不是褚英,萬幸。
可還有六具。走的每一步像淩遲,剔去他的骨和肉,他被前所未有的不安籠罩,僵硬地擡手去擦臉上的淚。
如今他下了刑場,仍有餘悸。
不是失而複得的至寶,而是他仰賴的日月。從前無意受過的一點照拂,成了他得以延續生命的滾熱血液。日月高懸于天,他隻要遠遠看着,不求更多的眷顧,不敢索求更多的眷顧。
……
長風軍的隊尾跟随一輛車駕,帷帳将其中情形遮擋得嚴絲合縫。
車駕行至衍州,消失在坊間小路,一人下了馬車,腰間别一柄裸劍,劍上有斷紋,她的神情慘淡,不算好看,卻足夠撐她到江岸渡口。
昭帝病重,太子監國,各地淪陷在戰火硝煙中。
褚英找到獨眼的船家,他匆匆投來一瞥:“郡主,快上船。”
她瞧見他的身手,了然:“你是軍中人。”
他承認:“中郎将一月前命我來此等候。”
一月前……
斷劍第三天,馬上将軍的目光蜻蜓點水掠過她。
那時就已經被他找到了。
也是從那時候起,他暗中打點好一切,若她能撐到蒼州,攔路的長風軍不會出現。若她撐不過,那就由李息理所應當地奉命捉拿她,經過一點意外,皇城追捕的要犯消失,再有她的消息,她已經到了蒼州。
褚英不再問了,默然上船,江岸煙波飄渺。一旦出境,以她的立場,沒有理由再見李息,或許再見,她和褚策并行,他卻立于公子齊夷身邊,該用什麼樣的目光審視他,他會後悔今日所為嗎?
情勢瞬變。
西南戰火忽起,叛軍割掉州牧刺史的頭顱,自立為王。朝廷派出軍隊平叛,出師未捷,糧草車馬遭遇伏擊,被洗劫一空。陸上交運被叛軍封鎖占據,隻能募集鄰近州縣的糧食,改經運河送往前線。
河道戒嚴,民間船隻不得通行。為掩人耳目,褚英二人雖然尚未離開衍州州境,還是靠岸避讓。
護送糧草的官使此次前來,另有一幢要事得辦。
褚氏世代忠良,褚策公然反叛,族人知情不報,視為同罪。州郡長官将其盡數關進牢中,協同朝廷押解至郢城。
官使來到衍州大牢,随意點過幾個頭顱,不等到郢城,就在此地,要殺給褚策看。
手下唯唯,因為這官使是太子敏毓。
又因來的是敏毓,行刑那天,他在人群中無意掃過一眼,認出了褚英。
太子班師回朝,帶着一列囚車,幾顆頭顱,還有反抗無能的褚英。
……
回到郢城,褚英被關進一座偏殿,一連五日,昭帝不曾來,若虛不曾來。
她的活動範圍被圈定,殿外高聳入雲的建木神樹,樹下萬物生長。
褚英的生命卻在一點一點緩慢流失,她好像病入膏肓,常出現幻覺,有時是長着獠牙的精怪,有時是蘅山那晚死去的幾人,白衣曳地,七竅流血。鮮血從地面淌過殿中橫梁,接着血珠墜地。
叮——咚——
那聲音整夜地困住她,即便躲進夢裡,仍不停歇。
褚英惶然,拖着殘破的病體坐在樹下,烈日經建木茂密的枝葉篩過,斑駁地打在她的手掌。
她快要發瘋,一天又一天,落葉飄蕩,越過她的肩,它旋轉偏移,每一瞬都在褚英眼中慢放,每一瞬都有永久那樣漫長。
她為建木樹下的花草澆水,不厭其煩地講述過去的經曆。
看守的宮人瞧見,竊竊私語,郡主瘋魔了,整日對着花草講話。
其實是褚英在提醒自己。
樹影斑駁,記憶像走馬燈在腦海中輪轉,昨日變成今日,今日變成未來。
宮人視她為笑話,指指點點,擡頭,見一錦衣男子,宮人噤聲,喏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