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上空烏雲密布,天雷滾滾。
褚英驚覺,這哪裡是雪山,分明是華亭——是華亭垮塌的那座雲上宮殿。
“隻是還差一點。”肩後的聲音道,“差一點,你就可以自由。”
褚英想回頭,被她制止:“朝那個方向去吧,那裡有一隻鬼,他蒙蔽天地太久太久,久到以為沒人記得那個故事。你要往前去,告訴他你還記得。”
“往前去,然後呢?”
“然後——”她忽然止聲,掌下用力,推着褚英走動。
她嘴唇在動,褚英盡力聽了,如何也聽不見她的聲音,又努力辨她的唇形,拼湊出半句話——
“我們都會幫你。”
我們。
一死靈,一生物。
是那位三生輪回的中郎将,還有困在夜雨潇湘圖中的瞬息褚策。
轟隆——
褚英恍然,白紙傘和無臉人消散,她仍舊在藍田密林山中。華亭的黑雲蔓延至此,雲中有一人,貌偉然。
群妖潰散,華亭昨日,又于今日藍田重演。
她不再逃了。
“曹大人。”紅絲牽住她的手指,纏繞了一圈又一圈。
那人朝她一瞥,眼風所及,如墜深淵。
她緊着牙關,迎上:“真人。”
他不為所動,并指朝她的方向一點,霎時便有滾雷砸落,将要觸及褚英時,紅紙傘騰地而起,抵在她身前。
“好,很好……”雲上之人開口,“人間國千百年未有鬼王顯世,我欲一并絞殺之。”
褚英停步,微微眯起眼,望着光中裹着的曹大人。
“你既已剖走我的心,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他頗訝然:“我趕盡殺絕?”
他笑了笑,從雲中漫步而下:“你早該消散世間,七竅玲珑心送你幾世逍遙,你還不知足?”他并不将藍田衆生放在眼裡,“至于她——”
曹大人微動,一道金光沒入紅紙傘:“一隻眼睛而已,妄想窺見天命。若她還想做她的鬼王,天地之間,便不會有她的容身之所!”
話落,曹大人的身形猛然壯大數倍,宛若天神,合掌誦咒,群山搖撼,萬物變色,滔天洪水洶湧襲來。
日月暗淡無光,天地倒懸,一息之間,他們又回到往生海。
水面平靜,他眼中無悲無喜,靜靜觀賞着她的發頂被死水淹沒。
“……”
許久,他松了一口氣。
他欲成仙。
現在這樣便很好了。
他丢了一隻可窺天命的眼,可他找回了他的七竅玲珑心。
世間再沒有了她。
沒有一個人會記得。
沒有一隻鬼會記得。
他隻要靜靜地等,等待下一個一百年。晚一點也無妨,他找回了曾經弄丢的自己。
曹大人最後扔下了一道目光,往生海埋葬許多枯骨,這裡是衆鬼的墳墓。
他轉身要離開,可就在他擡步的一刹那,海中倏忽伸出一隻手,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手的主人在對他笑:“曹大人,你怎能這樣抛下我就走……”
你怎能這樣抛下我就走……
衣裳讓水浸濕,好像幾百年前,曹大人還是曹大人,人間國的百姓為他立生祠,念唱他的清廉與才能。
那晚亦如此時,暴雨忽至,他收好傘,将州牧請入内,又換下沾了濕氣的披風。此室隐秘,無人知曉。
二人暢聊,無話不談,為他将來官運亨通鋪路。
将要離開,州牧驚呼一聲,掀開桌布,裡面縮着一個乞兒。
她為躲雨,竟藏到了這個地方。乞兒瞳孔晶亮澄澈,被捉住時,面露驚惶,卻還抓着手裡的食物不肯挪動。
曹大人上前,對州牧道,大人不必擔心,在下自會處理。
他處理好了。
過去十五年,他将一切都處理得妥帖。
又過十五年,酆都的鬼差趕着驢車來接他。
經過奈何橋,牛頭對他道:“曹大人,你看那邊。”
他便看向那處。
“這個小鬼守在這裡三十年,頑固不堪,就是不肯走啊。”
他一時興起,下了車,去瞧那個蓬頭垢面的女娃娃。
豈料他剛靠近,小鬼擡起頭,兩眼勾着他,怯生生地說道:“曹大人,你為什麼要抛下我……”
她烏發亂遭地堆在兩肩,此刻她仰面,便露出頸脖上烏青的勒痕。
他要走,小鬼抓住他。
牛頭馬面見狀,下車呵斥,她不肯松手,鬼差一個推她的肩,一個掰她的手。她還是不肯松手。
隐約有那麼一刻,她手指松動,曹大人心中一輕,接着重重地沉了下去。
他來不及細想,兩鬼差攙着他上車。
“快請,快請,切莫耽誤了時辰,九重天來的仙君還在等您呢!”
像是丢了什麼,曹大人回頭,隻見她迷茫地坐在原地,捂着心口,痛極。
他丢了什麼。
心底有個聲音在說——你是将自己給弄丢了!
————
靈台混沌,一切都是空的。
褚英想動,渾身乏力,好似從前埋在地底,五感閉塞,她隻消做一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用記得的鬼。
可是不對,她分明抓住了。
“咳……”
她聲音啞了,嘗試彎曲手指,繞在指間的紅線消失了。
“……”
“嗳,是你在許願嗎?”耳畔響起一個女聲,“你一隻鬼,能跑到靈山也算不容易,你的願望我聽見了。”
靈山?
褚英默想,覺得有些熟悉。
女聲細細說了幾句,頓了頓,忽牽起她一隻手:“你要找的都在這裡,醒後往前走,不要回頭,否則永遠也走不出去,千萬記住了。”
褚英努力睜眼想要看清說話人是誰,可眼前白光刺目,隻依稀辨得一個模糊的影子。這影子牽起她毫無知覺的手,将散落的紅線重新繞在她指間。
“阿寶,該走了!”
“知道!”她應聲,俯下身,攏掌附在褚英耳邊,“快去吧,他們都在人間國等你。”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