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滿面坦蕩,似乎幹了件光明磊落的大好事,說完就走,圍觀的鬼也或搖頭歎息,或滿面無謂地離開,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但暗角裡的鐘烨察覺到了一絲怨氣。
這絲怨氣混雜在滿街鬼氣裡,格外不引人注意,街上來來往往的鬼們,也沒有哪個駐足回望。
怨氣和鬼氣不同,無論是人是鬼,凡有怨念,都會散發怨氣,隻是濃度不同。而再濃郁的怨氣,也不如尋常鬼氣。
鐘烨身為天師,對怨氣氣息極為敏感,他清晰地感覺到這絲怨氣聚攏、拉長,像是人站立起來,停在那布衣鬼殒命消散的位置,但肉眼不可見。
鐘烨想動用法術看一下,奈何身處鬼域,風險實在太大。
袖中的小龍忽然動了一下。
一縷清涼的靈力通過兩人皮膚貼合處傳過來,順着手臂上渡,流過四體百骸,最後聚集在太陽穴的位置。
鐘烨眨了眨眼睛,視野瞬間清晰幾度,看見布衣鬼消散的地方果然站了一個半透明的人,或者說,一團怨氣。
那怨氣是十成十的人形,脊背彎曲,皮膚粗糙發黃,雙目深凹,一臉怨怒。
“我明明沒有偷…到底為什麼冤枉我……”
“我沒有偷…為什麼冤枉我……”
“為什麼…冤枉我?”
他反複嘟囔着,佝偻着身體,像一個虛無缥缈的幽靈,沿着街道一側走,從來來往往的鬼中穿過去,誰也看不見他。
他的語調越來越急促,兩句話之間幾乎沒有間斷,颠三倒四地重複着那幾句話,突然身子後揚,仰頭看天,質問成了憤怒的控訴:“為什麼!?”
他暴怒地嘶吼,在街上亂抓亂踹,但碰不到周圍一切,隻能與空氣厮打,像一個醜角在演一場無人觀看的獨角戲。
“老子生前窩囊了一輩子,看别人眼色活着,死了還要被你們這群狗娘養的欺負!都死了,誰比誰高貴!?”
他看準路邊一個破罐子,一腳踢過去,罐子完好無損地待在原處,他卻因平衡不穩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臉嗚嗚地哭起來。
鐘烨遠遠注視:“鬼也會瘋啊。”
布衣鬼捂在手下的臉忽然扭曲了,披頭散發,發出一陣斷斷續續的癫狂笑聲:“嘿嘿嘿,哈哈哈,你們不讓老子好過,我呸!老子也讓你們兜不了吃着走!看誰逞威風!嘿嘿嘿!哈哈哈!”
他大笑着,手在地上摸索了一陣,嘴裡小聲絮叨着幾個詞。離得太遠,鐘烨聽不見;布衣鬼踉踉跄跄地爬起來,似哭似笑,似喜似悲,向某個方向奔去了。
鐘烨擡腳跟上他,并沒費心思刻意隐藏,布衣鬼似乎完全失去了對外界的感知能力,估計别人踩着他腳後根走也發現不了,隻頭也不回,一味前行,兩邊的景色愈來愈陰森恐怖。
鐘烨跟他進入了一片林子,腐壞的樹木枝桠在空中交錯糾纏,扭曲成魔爪形狀,龜裂的黑色樹皮宛如獰笑的人臉,一側樹根處橫着一具人類骸骨,某種發光的菌類植物寄生在那森白肋骨之間。
布衣鬼走到一個爬滿藤蔓的樹樁前,忽而撲通一聲,重重跪下,咚咚磕了兩個響頭,然後挺直上身,嚎啕大哭,哭聲中還夾雜着破碎不清的詞句。
鐘烨滿心不解,莫非這布衣鬼真的瘋掉了?為何舉止如此詭異?
随着布衣鬼聲淚俱下的訴說,那藤蔓竟然動了起來——不,不是藤蔓自己動,而是樹樁中伸出一隻青白的手,撩開了藤蔓。
再一看,那哪裡是什麼樹樁,分明是一口深褐色的枯井!手正是從井裡伸出的!
布衣鬼見到此景,如同得到救贖,膝行蹭過去,一把扯掉亂七八糟的藤蔓,想去抓那隻手,不料那手隻做了個外推的動作,他就向後仰摔在地。他翻身爬起,臉上非但沒有愠怒,反而還充滿了見到救世主般的驚喜。
一整條手臂伸出了井口,然後是一顆膚色同樣青白的人頭,嘎吱,嘎吱,那鬼慢慢地活動着身體,上身探出了井口,胳膊肘壓在井壁,兩手五指交叉抵住下巴,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除了膚色,幾乎與正常活人别無二緻。
那鬼看着布衣鬼,聲音聽不出喜怒:“有什麼事嗎?”
鐘烨藏在一棵樹後,屏氣望着,鬼曉生曾說過的地縛靈與眼前的井中鬼逐漸重合。
布衣鬼磕頭如搗蒜:“我,我久聽大人威名,現在被該死的陰間當鋪掌櫃欺負,含冤而死,咽不下這口氣,希望大人幫我報仇雪恨!我願意用自己所有的鬼氣作為報酬!”
“不要。”井中鬼嫌棄道,“什麼鬼氣,你瞪大狗眼看看自己的腌臜模樣,哪怕作為一隻鬼,你也死翹翹了,殘念而已,也配和我談交易?”
布衣鬼怔愣住了。顯然,他并沒意識到自己死去的事實。
井中鬼不耐煩道:“早點滾,别在這礙眼。”
随後,他的視線毫不停留地投向鐘烨藏身之處,嘴角上揚:“不過——這位嘛,倒是有點意思。”
事已至此,也沒有隐藏的必要,鐘烨走出樹後,眼神坦蕩,一點沒有身陷危機四伏之地的恐慌。
井中鬼一反剛才的冷漠,熱情地問道:“小子,你也是來找我的嗎?想求我為你做點什麼?”
鐘烨道:“不是,順路。”
“這樣啊,”井中鬼笑眯眯地望着他,竟然有幾分欣賞,“活着的天師,真是少見,進來幾天了?隐藏身份很不容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