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鬼自爆時溢流的鬼氣組成了這麼一個小小的幻境,失去拘束的記憶中的人影自然也會放出來。随着鬼氣散失,它們很快會消散。
鐘烨在其中見到了元玉。影影綽綽的一個人影,木在旁邊,龍角和龍尾的輪廓都很清晰。
他拉過元玉:“你看,那是你。”
元玉定睛看了一會兒:“是我。——但怎麼會有我?”
鐘烨想了想:“說來話長。”
确實很長。要從上個月說起。
他饒有興趣地看了一會兒,又發現了自己。提着個桃木劍,木偶一樣站在原地。
他道:“這是我。”
元玉道:“很像。”
角落裡還有白鬼自己,袍角拖在地上,一動不動地望着他倆,鐘烨覺得他在冷笑,但懶得再幹涉。
鐘烨的眼睛浏覽一圈周圍,眼神忽然頓在一處。等等,那是……
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影像,袖手盈盈而立,依稀可見五官輪廓,鐘烨不敢置信地走近,仔細看去,心髒咚的一聲,瞬間覺得渾身發涼——
葉照。
他早在五年前就離奇死去的伯母。
這顯然不是從鐘烨腦中竊取到的記憶,因為他記憶中的伯母遠比這年紀大,從未見過伯母年輕時的樣子。也就是說,白鬼要麼是親自見過年輕伯母,要麼是見過與伯母關系親密的人!
他腦子中蹦出的第一個猜測:難道當年正是白鬼殺了伯母?
就算不是,也肯定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伯母當年死得蹊跷。她法力高強,學識淵博,五年前某日清晨說去書房查典籍,結果一去不返。因為她平時就沉迷讀書,常忘記時辰,甚至有一次把自己鎖在書房整整一天一夜,所以起初無人覺察異樣,直到日暮時分,她被一個仆從發現死在書房暗間。她面容安詳,仆從一開始以為她睡着了,叫了幾遍卻不醒,去伸手輕推,發現肌肉僵硬,沒有鼻息,吓得差點暈倒。
伯母周身沒有傷痕,周圍并不淩亂,更無殘留的鬼氣,她手底甚至還壓着本翻開的書。書頁折痕平整,仿佛隻是讀書困倦,伏案小憩,便再也沒醒來。
這件事直到如此都毫無線索,眼下從白鬼這裡看到了轉機,鐘烨無法按耐,沖上去一把攥住白鬼領子,但白鬼僅剩一個殘影,還半死不活瀕臨消散,他的手徑自穿了過去,手背被燎出陣陣黑痕,他全然不顧,氣血上湧,另一手指着伯母的人影,質問道:“你什麼時候見過她!”
白鬼仿佛很滿意看到他這副樣子,嘶啞的語氣裡帶着笑意:“你猜啊。”
此時,最後的幻境徹底破碎,鐘烨眼睜睜看着白鬼化作霧氣狀,消散,無影無蹤。
他又回到了祭壇邊。
他難得有一種被戲耍的感覺,怔在原地,冷風吹過臉龐,内心波濤洶湧,一時千萬種思緒湧上心頭:後悔,悲哀,自責,憤恨,伯父調查了五年都沒有結果的懸案,好不容易有了線索,竟然就這樣從眼皮子底下溜走……
這時,元玉從旁邊戳了戳他。
鐘烨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努力平複心情:“怎麼……”
“了”字還沒出口,元玉左手覆蓋着右手,捧到他面前,張開。
他手心有一團黑乎乎格外濃厚的霧氣,不過桂圓大小,一見空間開闊,立即就要逃走,鐘烨一把攥住。
是白鬼僅剩的殘念。
由于鬼氣消耗巨大,隻留了這麼一小點。
元玉微歪了頭:“要哭啊?”
“我靠……”
出口說話,鐘烨才覺嗓子發啞,眼眶也有濕意,他竟有些不知所措,生根一樣定在原處;元玉可能以為他難過得不會動了,湊近一點,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你……”
鐘烨突然一把抱住了他。
元玉愣住了,直到被擁進懷裡,手還懸在半空,渾身僵直,下颌抵着鐘烨的肩胛,視野裡還是彌漫着瘴氣的灰燼地帶,人類溫熱的溫度傳到他的身上。
“謝謝。”
鐘烨在他耳邊輕聲道。聲音沙啞,同樣帶着滾燙的溫度,讓他手足無措。
青龍熟悉深海、溪流、冰川、雪地,這些都是冰冷、沉默又寂靜的,他絕不熟悉人類的親近。這太過于灼熱,也太過于…陌生。
他本應該感到戒備的。
但他清晰地感受到那股不屬于海洋,也不屬于冰雪的溫度,正通過相貼的肌膚渡來,如同下滲的水,一滴滴地滲入。
張開的五指遲疑地蜷縮,展開,再蜷縮,再展開,最終輕輕落在鐘烨的肩胛上。
鐘烨聽見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地跳動。咚,咚,咚,隔着胸腔,兩顆心髒的頻率仿佛逐漸歸一。
元玉忽然低聲道:“我想起一句話。”
“嗯?”
“可能在古籍裡見過的…人類向來多情。”
這句話令人琢磨不透,鐘烨不清楚隻是單純提起還是另有他意,于是松開他:“你……”
還沒說完,元玉忽然往某處望了一眼,立即化作小龍,極其娴熟地鑽回他袖子裡,下一秒,鐘烨聽見了鐘蔚的聲音:“喂!”
鐘蔚輕巧地落在離他不遠處,身後留下一串或深或淺的腳印,每個之間相距甚遠,他臉上有汗珠,疑惑地環顧四周:“你,這是…結束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