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林深睡眼惺忪,敷衍說傻小子,皇叔不知輸給過多少人了,總不能輸一回死一回。他叫姬恒回去睡覺,姬恒卻握着掩月刀在他門外站了一夜崗。他說他怕鬼差來找皇叔。
十四歲,姬恒對某個姑娘家有幾分春心蕩漾,他說皇叔,等我生了兒子,也叫他跟着你。晏林深說我這東宮都得叫你們父子吃空咯。姬恒說,那我以後少吃點,我跟我兒子都會保護你的!
十六歲的姬恒,将掩月刀架在晏林深脖子上,說,姬林深,你對得起龍骧軍嗎?
“我對不起你和龍骧軍。”晏林深對三十二歲的姬恒說,“我不該向你們許諾一個我實現不了的宏圖。凡人根本無法戰勝鬼。我将你們帶向的,是深淵。”
“怯懦。”姬恒說:“不要為你的怯懦尋借口。我赢了宋帝王,趙頌璟甚至赢了鬼王。”
“趙頌璟甚至赢了鬼王?”
姬恒低頭沉思片刻,說:“我不清楚。但鬼王絕不會允許趙頌璟讓半仙救鳳央的百姓。”
“那姑娘是個好孩子……”晏林深歎道。
“那你為何不救?”
“我第三次說了,人死不可複生。”晏林深道。他話剛出口,就見姬恒嘴角押起嘲弄的笑。盡管姬恒十六歲之後,每次見面,對晏林深都是這幅态度。但晏林深忽然察覺一絲不對勁。他驟然反身要走。
姬恒卻在他身後,道:“沒用的。原辭已經出發了。”
***
在原辭小院之外,鳳央還有另一處被重兵把守的寂靜院落。
曾經的鴻胪寺卿杭毓被幽禁于此。
鬼谏中蘊含的力量幾乎将杭毓從體内撕碎,即使是原辭那場拯救全城的金色細雨,也無法将杭毓的身體完全修複。也可能,是杭毓躲開了那場金雨。她并未像城中萬千人那樣,走入雨中,叩謝上仙。
但她能躲開這個,躲不開宿淮。
宿淮緊随原辭到來,他剖開杭毓的血管,将黑色的血全部導出。他用仙力為杭毓保下一口氣,再慢慢養她的身體。花了一個多月,杭毓才能下地走路。
宿淮每日都同醫仙過來,為她看病,療程結束即離開。但今日,杭毓拉住了他的手。
隻有那麼一瞬。杭毓松開手,說:“師兄,你為何要救我呢?”
“為何不救?”宿淮問。
杭毓無言以答,她以為宿淮會轉身離開。但他将醫仙送出門,又回來,施仙咒将杭毓移到院中。那場金雨過後,初春開始降臨,院中的日頭很好,曬得人渾身暖意。杭毓在石桌上慢慢砌起一壺茶,給宿淮倒上。
茶是姬煦偷送來的“天仙子”,這是東丘盛産的茶葉。因比其它茶葉更好養活、采摘,買得也便宜。但口感不算差,不僅解渴,亦有淡淡回甘。
在司命宮時,杭毓便經常為宿淮沏茶。因為宿淮愛做的其它事,諸如論道、撫琴,杭毓都不太會。但砌茶還是易學的,而且宿淮每天都喝茶,杭毓每天都可以以此為由頭,和師兄小坐一會。
她總是偷偷看宿淮,宿淮知道她在偷看,但他并不在意,于是杭毓更是偷看得肆無忌憚。
但如今,她不敢看他。她盯着茶上浮葉,默然無聲。
喧鬧的拜仙儀式在附近的大街上走過幾巡,他們始終無人開口。師兄向來如此,倘若你想要同他說說話,他會認真聽。倘若你不說話,他也不會先出聲。
杭毓看見她和宿淮投在地上的影子,她忽然想,倘若能與師兄就這樣坐在太陽下,坐到她頭發花白垂垂老矣,然後師兄得道升仙,離開這人界,那樣就好了。
可是不行啊。她是罪人,憑什麼得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