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平侯府的人來接阿萦前,阿萦都快忘了自己的姓氏。
她與阿娘一起住在北方的一個邊城裡,這裡漢族與外族人民雜居。
她不過九歲,人小,又生得可憐,還帶着個不說話的鮮卑族阿娘,鄰裡多有照拂。
她常向丁麥家的阿翁賣乖,哄得他帶她去外頭打獵。久而久之,她也練就了一手好射藝,足夠她的阿娘的日常所需。
她就這樣自立于天地間,仿佛早已忘了自己出自何處。
一晃便是五年。
五年的時間,足夠淡忘一切愛恨。
長平侯府的馬車到達小鎮的那日,鎮裡的許多人都在街道旁圍觀,鑲着寶石、以紫檀木做底的馬車在這個鎮上簡直是稀罕物,沒人不為它驚歎。
阿萦偏不。
她老遠就見着馬車上挂着寫着“趙”字的燈籠,看到馬車慢悠悠地停到自家巷口。
她逃避了,拿上了弓箭,一頭紮進了丁麥阿翁最初帶她去的那片林子。
她打了四隻兔子一隻雞,直到日暮才慢吞吞地走回家。
一推開門,果然,這個狹小簡陋的屋子裡被不屬于這裡的東西填得滿滿當當。
她的阿娘平淡地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她原先常坐的位置被一個女人占據,她梳着精緻的發髻,穿着鵝黃色精緻的羅衫,拿着精緻的瓷杯喝茶。聽着進屋的動靜,她隻擡眸一瞥又垂下眼眸,速度極快。
但阿萦一貫細心,她看到了她眼中的輕視與傲慢。
那個眼神像蛇一樣纏上阿萦,讓她忽然有些局促。
為自己的葛布衣衫,為這個破敗狹小的屋子。
這個女人一直不說話,阿萦也不知所措。明明是她的屋子,在這一刻,仿若已經變成了這個女人的。
當然,她也看不上。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杯中的茶水見底,她向她招了招手,啟唇,塗了口脂的唇紅得吓人,“阿萦是吧?在外面這麼多年也受苦了,還記得二嬸麼?天可憐見,瘦成這樣。”
她的身子被這個女人擺弄着,但她分明感覺到她小心翼翼地觸碰着,生怕增大了一點接觸面。
她一貫伶牙俐齒的嘴忽然無話可說,隻在她說“瘦成這樣”的時候在心底腹诽:這是日夜習武的痕迹。
後面的事情理所當然,她與阿娘被帶到了建康——一座河流密集、草木豐茂的京都。
眨眼間便到了除夕,南朝的除夕講究迎神祭祖,團圓飯必不可少。
長平侯府中亦是如此。
大雪從天明一直下,府中忙碌到未時才将菜色備齊。天色将暗,侯爺一行人将返,管事才差人去請大房二房的女郎們入席。
與派往二房的仆婦不同的是,派往大房的仆婦接過這活,穿過檐廊時還不住地嘀咕,直到見着院檐才停下。
“這大爺雲遊,夫人成日關在房間裡,自來建康就沒見她出現過……唯一的一個女郎也是個不起眼的,京都近期舉行的宴會都沒見着邀請她。
也是,封了爵的不過是她二伯,與她何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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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郎,前院來人請。說是團圓飯要開席了。”宜明從外頭撩起簾子進屋,帶着些許寒氣,隻恭敬地站在趙萦三尺開外。不過十歲,但舉止派頭看着已很有些大人樣子了。
趙萦握着手中的書卷,将宜明上下打量了一番,沒說話。
一旁的季氏似乎也習慣了她的寡言,搶先開口,“女郎的院門到屋子不過幾步路,她們竟連這幾步路也不願多走?”
宜明立在屋子中央,隻擡頭望了望女郎的神色,見她不動聲色,又道,“隻怕是前院事忙,人手不夠罷。”
季氏隻用眼神剮了她一眼,“你這丫頭也是好性。怕就怕不是人手不夠,而是欺大房無人。且看那處,現在定是人滿為患了。”
她越說越不忿。
她是大爺的乳母,如今大爺雲遊,她自覺應為大爺守着大房。趙家幾代習武,一心追随陛下,從前說着行軍征戰安置家屬,女郎卻不知是何緣故流落在外,吃盡苦頭。
如今陛下平定天下,二房剛被封了侯,這府中仆役就不将她放在眼底了,這日後豈不是更難了?
“阿姆慎言。”趙萦起身走到窗前,捏着書卷的手愈發緊了。
外頭的樹被雪壓着,不堪重負。
鳥飛過,抖落白茫茫,露出一片綠色。
這般景象,她在漠北從未見過。那裡隻有黃沙,枯木。
風刮在臉上,生疼。
自她被二嬸接回侯府,已有兩月。
按理說,如今有吃有穿,遠離塵土,便是最好的。
為何她的心仍然空落落的呢?
午夜夢回間,那山間縱橫的恣意、上馬騎射的快意依舊萦繞在她心間。
季氏被趙萦截了話頭,也反應過來自己言語不當。朝宜明使了個眼色,見宜明站在原地不動,又歎了口氣,自取了一旁櫃裡的紅色祥雲大氅抖了抖,靠近趙萦,語氣放軟。
“我不該說這些的。可女郎年紀尚小,便遇着這處境,也不知日後怎麼辦。”
這話喚回了趙萦的注意力。
她怎會不知季阿姆的顧慮。在這府裡,管得着她的就是祖母與二嬸,隻是從前離亂,直至太平時才團聚,她與她們并不親厚。
更何況,二嬸初見她時的眼神,她還沒忘。
雖是這樣想,為安撫季氏,她還是添了句。“這有什麼?我待會提一嘴便是。”
好一會又道“這件紅色的不好,換件紫的來。”
她又不是她們的親姊妹,同她們穿一溜的紅做什麼?
宜明聽了趙萦的話,巴巴地在櫃子裡找紫氅。好一會才停下來,擡頭望向趙萦,揚聲道,“今歲不曾做紫氅!”
趙萦噎了半響,“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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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陛下效仿前朝未時于宮中設宴,侯爺及夫人受邀赴宴後多已酉時,于是長平侯府便有酉時吃團圓飯的規矩。
趙凝早早地到了,與管事核對着家宴單子。她是二房長女,在姐妹間也行大,侯夫人一手教養,做事很有一套章法。此刻理着繁瑣的單子也絲毫不見難色。
“阿姊來得這樣的早,倒像是我來遲了。”趙萦快步穿過垂花小廊,進了正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