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一彎黛月爬上宮城樓阕。
午後自上林苑回來,霍去病就把自己關在天祿閣。“這張骞的西域輿圖畫得雖甚細緻,但若為行軍輿圖所用卻未盡完善。”霍少郎心下嘀咕:既要領軍,軍事輿圖必要萬全。漠南多荒漠戈壁,向導須得要妥帖的。少時,方覺饑腸辘辘,竟尚未用膳。
忽聽得殿外環佩叮當,有人碎步走來。霍去病方放下竹卷踱步至殿門,尚未開口,便聽得來人嬌聲揚道:“表哥哥,母後見你晚間未用膳,一猜你就在此處!”
隻見這女子一身黃娟地長壽繡曲裾,绾迎春髻,髻邊貼花,身姿綽約,月下徐徐而來。來人便是自小與霍去病一處長大的衛長公主,武帝與衛皇後長女,觀瀾。這觀瀾,生來通透活潑,武帝最是疼愛此女,才過及笄便特賜長公主府。
“表哥哥,回去用膳吧!”衛長公主見霍家哥哥果然在此,一臉歡喜。
“不必,”霍去病一擡腳移出殿外,側身避開觀瀾:“夜已臨近,公主留步,我回舅父家用膳。”說罷轉身而去,隻留下公主立于台階,良久,幽幽道:“缙雲,湘葉,回府。”
武帝獨賜霍去病赤金令牌一塊,可随時出入宮禁。自宮裡回到長平侯府,已是戌時,清月高懸。衛青這些時日都在軍中,霍去病環顧庭院,四下皆是喜慶之物:正門雙阕皆覆紅綢囍結,廊下紅燈高挂,紅綢飄動,正紅色的地毯從侯府大門一路延伸至侯府深處。
“少郎,”繞過長廊行至前庭,上來一婢女,這婢女名喚山岚,她與赤靈二人皆是霍去病房中侍女:“少郎可用過晚膳?”說着接過去霍去病鴉青蜀錦玄狐裘領披風,近來霍去病多不在宮中用膳,山岚每日都備好晚膳,就怕他空腹回府。
“是了,”霍去病眉心微蹙,一擡手:“端上來。”他徑直走到偏廳坐下,回頭道:“多些面食。”看來是真餓了。
用過膳,霍去病回到别院。夜裡寒涼,赤靈命小厮将熱水擡至卧房左暖閣,浴桶裡泡了煮過的湯藥,調好溫度,便退了出去。
府裡上下皆知,這霍少郎不近女色,便是侍女,也止步于卧房之外。
霍去病行至暖閣花梨木雕花屏風後,寬衣沐浴,待他退去玄青雲紋繡邊長靴時,忽覺有一硬物從靴邊滑出,清聲掉落地面。尋聲望去,見一狀如淺月的白玉簪子躺在地磚上,便伸手拾起,拿近了看:這玉簪色如羊脂,内斂堅韌,溫潤細膩,通體如水珠圓潤延長,于燭光下綿柔透光,簪頭隐約可見祥雲狀小篆“舒”體字樣。
霍去病識得,這玉簪材質為西域于阗國所産之物,極為稀有。
“哪裡來的簪子?”霍去病就着中衣順勢坐到浴桶台階上,手握玉簪不得其解。少時,忽而眼前一亮:“莫不是晌午橫門大街所救女子之物?”
那白天被他架在馬背上的纖細女子,颠簸在乘風頸背間,她當時一定是怕極了,不然如何能雙臂緊緊環住他的大腿,竟硌得他屏氣凝息一片緊張,披肩的秀發散落在他腿間,随風飄起,鋪了他滿懷。他當時勒馬狂奔,并不能得見那女子面容,隻有迎風而來的陣陣清香,從未聞見過。
“少郎,”門外響起赤靈的細問:“水溫可好?可要小厮再添些進來?”
“不必。”霍去病竟一驚,一把攥緊玉簪,“你們退下。”他将玉簪與鎏金銅框鑲玉牌帶頭一起置于楠木漆架上,便伏身一頭紮進水霧缭繞的浴桶。
從窗戶望出去,院子裡有臘梅一樹。這花品行隐忍倔強,終不與殘枝腐葉為伍,一朝花發,才品出凜冽的暖意。這是霍去病院子裡唯一留下的一樹花。
“箓兒,”舒醴坐在紫檀梳妝鏡面前,忽而發現發髻上的于阗白玉發簪不見了蹤迹:“你可看見了我的發簪?”
“哪一支?”箓竹正在外間添炭火:“可是小姐晨起簪的那隻?”
“是了。”
“果真?我來尋尋。”箓竹緊跟着進來在妝盒裡又尋了一遍,又道:“哎呀小姐,莫不是晌午車駕驚了掉了?那如何使得!趕緊差人出去尋尋!”
“這都幾時了,即便是掉在那處,隻怕也早讓人撿了去。”舒醴歎道。
箓竹愈發急了,跺起腳來:“這可如何是好?那可是舒氏家傳信物!小姐莫急,我先差人出去瞧瞧。”說着退出房間,到了廊下尋來當值的小厮:“你們快找人去橫門大街東市口,小姐的發簪落在那裡了,趕緊。”
那兩個小厮趁夜冒着宵禁尋去,隻是天黑路長,哪裡還能尋得見,尋了兩個時辰隻得來報無果。舒醴輾轉床笫,也是無法入眠,這是舒氏祖上的物件,從西域于阗王族所得。
這簪子素來隻傳舒氏女子,那簪子原是母親為她備的及笄之禮,除了物件稀有外,還有一緊要用處:當年舒氏酒坊出西域各國經營,誠信仗義,救助西域各部落,威望極高,于阗國王族尋了能工巧匠将這璞玉做成細長水滴狀,上書祥雲小篆“舒”氏字樣,贈與祖上,作為西域各部族與舒氏酒坊互利通商的信物,凡西域來商,皆認得這舒家信物。到舒醴這裡,已傳至第五代舒氏女子。
舒醴心下思量,既在街道不能尋得,隔了時日旁人更無從可問,那日霍家少郎相救将自己提上馬背,似有東西滑落,當時情急并不曾留意,現下想來必是玉簪滑落,若是萬幸為霍家少郎拾得,尚有機會尋見。隻是這少郎尋常人并不得見,要如何才有機會?
輾轉間,舒醴忽而記起少府太官令命送枸醬貢酒賀長平侯府之喜,若是有幸,得見霍家少郎,那便最好。隻是有一件:如何識得霍家少郎?那日她已是險些摔暈過去,就連箓竹也未曾得見那少郎正臉,思來想去終是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翌日卯時正,妃色四起,難得的小晴日,朗月疏星尚在帷幕。
舒醴同顧翁一道自舒宅往少府呈貢酒去,出闾裡往南進安門大街,右拐進直城門西街,入了北阙往石渠閣南去,便是少府。舒醴是第一次呈進貢酒,隻默不作聲跟在顧翁身後,過了層層盤查,才進宮門。所過之處,皆亭台樓閣,雕梁畫棟。素聞龍首山未央宮殿巍峨,群殿若星,木蘭文杏,金鋪玉戶,如今得見,好一派壯麗奢華。小黃門領着他們左拐右進不知過了多少門闼,才進了少府。
殿前一片繁忙,侍女黃門皆行色匆匆。院子裡立有黑色禅衣官員一名,那便是太官令了:“你們都仔細着點,年關剛過,公主又大婚在即,少府需要承辦的物件一樣都不能少了,别失了皇家顔面。”
“太官令,”顧翁上前拜見:“舒氏家翁攜舒氏女呈敬貢酒枸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