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侯府才是真靜歇下來。

雞栖于埘，天色花青。暮城長安，褪去肅穆羞澀熱鬧起來。

晚膳後，霍去病一直待在書房，賓客散去，府中下人忙于整理賀禮，至戌時三刻方騰空庭院悉數入庫。已進初夏，至晚間，天空中淅淅瀝瀝下起雨來，這雨漸行漸大，“撲簌簌”打到房頂，沿灰陶四方神獸瓦當雲雲而下！

“少郎？”赤靈備好角黍添了盞茶往書房來，屋裡沒有回應，見房門半掩，大膽探腳端進去。轉過漆木雕花屏風，少郎坐在案前，右手持簡，左手扶了額頭，竟睡着了。燭台搖曳映出他側顔棱角，紅暈入眉，酒酣娴靜，平日裡少郎勁風利落，她斷不敢如此細細端詳。

“誰！”霍去病晌午飲酒不少，卻警惕敏捷依舊，赤靈才近了書案一寸，他早已閃過書案繞到身後将她擒住，險些打翻茶盤！

“少郎，是我！”赤靈顯是吓住了，少郎出手淩厲，尤快狠準，是她平日所不得見。

“赤靈？”待到看清來人，霍去病才放開手來，數月征戰的晝警夕惕讓他撇開長安府邸猶在塞外，“下次進書房要通報。”

府中書房，未經少郎應允，任何人皆不得入内。

“是，赤靈疏忽了。”赤靈擡手摸了摸少郎适才鎖住的頸脖，餘溫尚存，這是自入府來少郎與她距離最近的一次。

“少郎，”赤靈從袖間取出五色長命縷，一條由青、赤、黃、白、黑極為講究的五彩絲線合成的細索，“端午辟鬼邪迎祥瑞，您征戰在外，饒是回來得晚些，算是補上。”

霍去病昏沉了些，倒也瞧得真切，那細索編織精巧，纏了赤金黃線，赤靈一向仔細，他何曾在意這些虛妄，伸手接過來：“且放下，你有心了。”

“少郎可要記得這彩縷得佩戴至六月六方可剪下，丢進河裡叫水沖走。切不可……”

言語間，忽聽得書房外一陣嘈雜，緊接着府兵來禀：“少侯，中尉趙禹将軍來訪，還帶了兩位姑娘并一個護從，說是舒家酒行的。”

“舒醴？！”霍去病心中一震，酒醒一半，已是宵禁，趙禹如何來訪？還帶着舒醴。

他順手将那五彩縷擲到書案上，也聽不得赤靈後頭講些什麼，大步邁出書房：“人在何處？”語間透着少有的急切。

“前廳候着。”府兵回道。

“趙禹？”霍去病回頭又确定一次，沿着抄手遊廊疾步往前，心下暗道：這舒醴竟夜半出門撞見宵禁巡邏缇騎，定是遇見什麼難事。念及此處，眉頭深鎖含緊薄唇，不由加快腳步，那府兵竟要一路小跑才能攆上。

“……切不可任意拆斷丢棄……”赤靈看了一眼案上的五彩縷，抿抿嘴欲言又止，放下茶點跟了過去。

彼時前廳院中，立着缇騎一隊，廳内站着一身甲胄的中尉趙禹将軍，身後半隐舒醴，再後面是那個貼身丫鬟和一身傲骨不曾見過的護從。

“見過冠軍侯！”趙禹抱拳禀道，“這姑娘宵禁出行撞見缇騎，說是舒家酒行的，有要事前往冠軍侯府。事關侯府，屬下不敢妄斷，不得不深夜叨擾。若這女子有半句謊言，當按律重處。”禁衛軍宵禁夜巡，便是皇親國戚達官顯貴，若無陛下親令又或相關文牒，皆無特殊，統統重罰；若是細作，皆下天牢。

霍去病收回停在舒醴身上的視線，合拳回禮：“有勞趙将軍！這舒家姑娘确是與我相識，餘下的事本侯處理，就不耽誤将軍值夜了。”

“如此甚好，多謝冠軍侯，告辭！”趙禹帶着缇騎巡夜而去。

“山岚，取我披風來！”這雨确是不小，舒醴并未帶傘，也舍了帷帽，發髻濕答答垂在一邊，如夢令羅地芸黃信期繡齊腰襦裙早已濕透，一旁的小丫鬟淚珠撲簌簌一直在落，舒醴雖是鎮定，但微紅的眼眶更叫人生憐。

“少郎，披風。”山岚端來一件冥色靘織金錦信期雲紋立領披風。

霍去病擡手拿過披風，甩開裹住舒醴，憐聲問道：“夜闖宵禁也來尋我，所為何事？”不忘替她系緊領結，娴熟自然。

“顧翁病危，我雖托兄長尋了郎中卻無法出城，”他離舒醴這樣近，一擡頭便迎上了他深邃的眼眸，“兄長和郎中此時正被扣在橫門巡衛處，我實在……”舒醴話及此處已是如鲠在喉。

京城城門宵禁，若無陛下口谕，斷不能開。文牒可通坊裡，卻是無法出城。

舒醴話未說完，隻聽見霍去病朗聲下令：“畢城，備馬！齊豐，帶上牧野！”又回頭安撫：“不急，你且留在府中，等我。”

“我與少侯同去！”舒醴拽住霍去病一邊衣袖，語氣堅定，不可置疑。

霍去病擡眼看了一眼天色，沉聲答道：“好！丫頭留下。”

未等舒醴回過神，卻隻覺身子一輕，這霍家少郎竟扶腰将她抱起，大步邁出前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