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碧色,才及未時,天色重回清明。
舒醴順着茶道下去,百菊迢迢,山水隐隐,抛卻雜念甯做閑人一個。箓竹跟在後頭,這裡瞅瞅那裡逛逛,慢慢離了舒醴視線。
前頭菊色簇簇,舒醴一個人探了一處院子:這院子隐在山坡後頭,該是一處茶亭,是一路過來菊花開得最好一處,品種繁多,院中還立着稀缺的綠菊,那花瓣不似其他寬大,倒像細絲龍爪一般從花蕊處絲絲分離開來,舒醴扶着綠菊相看一陣。
這處茶亭與别處不同,是處四面合圍,立窗帶門的茶軒,想是為了遮風蔽雨而建。一路過來,路途不短,舒醴覺着口中幹渴,擡腳近了茶軒,想進去尋口茶吃。
茶軒木扉半掩,舒醴指尖将觸門環之時,忽聞軒内“吱嘎”異響——綿密的竹節摩擦聲裡,混入女子斷續嬌喘,似春莺啼露又似痛楚低吟。她鬼使神差側目望去:竹簾間隙中,一地衣裳散亂,青竹軟榻上兩具雪色身軀正如藤蔓絞纏苟且!舒醴霎時耳畔嗡鳴,驚魂不定踉跄後退,錯亂間不慎撞倒廊下一壇菊甕,陶片迸裂的清越脆響劃破氤氲,簾内遽然一片死寂,唯餘窗外秋蟬猶自嘶鳴。
“何人!”軒中陡然炸開男子厲喝,竹簾後女子如啞玉靜默,唯聞細碎衣裙摩挲如蠶食桑葉。
舒醴喉間發緊,哪敢應聲,跌跌撞撞退出菊花月洞門,忽聞身後青石闆上靴履脆響步步逼近:“站住!”
舒醴不敢回頭,鬓角冷汗滑落衣領,她慌不擇路索性提起裙擺奔走,來人越追越緊,舒醴隻顧往前,來時的蜿蜒茶徑早化作九曲盤腸,拐過幾處便迷了方向,這處茶林樹比人高,密密匝匝的枝丫将天光篩成細碎金箔,難尋出路。
慌亂間闖入茶樹圍成的死巷,舒醴倉皇折進斜刺岔道,足下錦履忽地打滑——整個人如斷線紙鸢撲進團如蘭似麝的玄色錦袍裡,前額撞上冰涼玉帶鈎的刹那,頭頂傳來沉若鐘磬的诘問:“這是作何?”舒醴一擡眼,隻見霍去病眉峰入鬓,腰間咫尺懸晃的犀照燭龍玉佩映出他眼底的星芒疑雲。
霍去病蹙眉扶起懷中女子:“舒醴?”
“小妮子哪裡藏!”那軒中纨绔追出院門,見身形是個姑娘,羅裙翻飛纖腰若柳,暗香浮動激蕩他雙目赤紅,心生邪念如獵犬嗅兔撲出洞門,窮追不舍!
一轉角,撞見霍去病香玉滿懷,臂彎下女子的素紗薄袖堪堪掩住她赧紅耳尖。
“公孫公子好雅興!”霍去病指節抵攏鑲金螭龍劍格,寒眸淬冰言語戲谑。舒醴隻将臉深埋進他煙墨雲紋的護腕,連呼吸都凝作遊絲。
“咳!誤會誤會!”公孫敬聲收斂痞氣,撣了衣領讪笑,金絲帶鈎裡陰陽怪氣,“表兄素日寡欲清心,今日肯憐香惜玉當真是難得一見!”忽又傾身湊近三寸故意試探,“适才可有見着個莽撞丫頭?”
霍去病面色不屑極不耐煩,将舒醴往懷中一掩:“本侯忙着呢!爾等腌臜事——滾!”
那公孫敬聲不得回話,深知霍去病脾性,觸了黴頭讪讪離去,周遭隻剩茶樹沙沙作響。
“好了。”霍去病臂膀微松,卻見舒醴低頭不語,并不回話。
“舒醴?”
舒醴緩過神來,腳踝一陣劇痛,癱在霍去病懷裡,唇色霜白憋不出來一句話。霍去病覺出異樣,眉宇擰緊:“發生了何事?”他猛然憶起方才公孫敬聲的衣衫不整,又見舒醴現下這般,斷不該放了他離開,眸中霎時騰起烽火,折身就要追上去!
“少郎……”舒醴素手攥住他信期雲紋箭袖,掌心薄汗斷續低語:“我無事。”
見舒醴額間浸出豆大汗珠,霍去病一把扶住她探手摸了心脈:“何處不适?”
“我……”面前少郎,怎可提那污穢場景?今日之事,她一個閨閣女子,便是父母宗親,都要爛在肚中,“并無大礙,當真……隻是崴了腳。”舒醴忍了劇痛緊咬朱唇,極力穩住心神。
話音未落,霍去病已然瞥見她腫脹足踝,玉色肌膚下蜿蜒出青紫脈絡,他忽将人攔腰抱起擡腳就往最近一處茶亭方向去:“莫再亂動,叫我看看!”
舒醴如斷翅鶴鳥窩在霍去病懷中,溫暖厚實的胸膛藏着比繡閣錦衾更安心的暖意,教人橫生出死生契闊的念頭。
從雲裳坊出來,霍去病想起幾日前秦一遞到府中的請帖,閑來無事尋他吃茶來,不想剛一進園子,就撞見舒醴。
霍去病幾步邁進茶亭,亭中有三三兩兩煮茶姑娘:“尋藥箱來!”
那秦氏莊中煮茶姑娘都是秦一嚴苛調教又頗有天資的,平日裡莊中常有京中達官顯貴出入,見了錦衣華裘的霍去病,雖不知其身份,卻識得那腰間的虎頭繡鞶囊紫绶,一個個屏氣凝息畢恭畢敬,年長的一個吩咐了身邊丫頭去莊中前廳報信,又折身麻利鋪好亭中軟榻,弓腰見禮:“大人,這邊請!”
霍去病小心翼翼将舒醴安置到軟榻,将她扶正,單膝跪蹲榻前探手就要褪去舒醴的足衣。
“少郎!”舒醴深覺不妥,欲要躲開。
“别動,”霍去病不容置喙握了舒醴小腿,護住腳踝,“我看看。”他聲色至柔,撩開裙角褪去舒醴左腳足衣,冰雪玉膚下已是淤血朱砂化水。霍去病心頭隐隐鈍痛,指腹輕柔一寸一寸探了足間腫脹筋骨。舒醴額間浸滿微汗,緊攥裙擺,遊走她腳踝的指尖似百蟻撓心酥酥麻麻,又牽筋動骨。
他忽然擡眸:“忍得?”話音未落,五指似蒼鷹攫兔疾收,隻聽“咔嚓”一聲骨骼複位的脆響驚飛檐下雀鳥,舒醴倒抽涼氣,頓覺腳踝劇痛減退,足尖已然活絡許多。
“好在未傷筋骨,并無大礙。”霍去病從腰間解下朱櫻玉壺,“忍着些。”說罷将琥珀膏藥塗于掌間揉作暖泉,覆住舒醴足踝仔細上藥,生怕弄疼了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