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瀾不動聲色,玉指摩挲螺钿妝匣,靜靜等湘葉理順秀發,望着銅鏡中蹙起的遠山眉:“今日乏了,你們先下去。”湘葉绾好寝發放下梳子,和其餘婢女退至珠簾外,輪流值守。
少府貢酒,便是父皇最喜的南來枸醬,确是好酒。年年貢酒,倒是不曾留意,瞧着秦氏莊園的情形,她素來不近女色的霍家表兄,待這商賈舒家之女真是不一般。
觀瀾輾轉不寐,錦衾翻湧如浪,朔風卷過重樓,檐角鐵馬“叮當”亂撞。
妃色卯時,長平侯府流轉織金錯彩的忙碌。
十月既望乃平陽公主芳誕,太常月前便奉诏備下鸾儀鳳樂。
“都仔細着點,長公主芳辰在即,留心些。”庑廊下立着位煙青絹衣長壽繡直裾老妪,衣擺百壽紋随步履輕晃,她發間白玉梳壓住縷鹿銀絲,莊穩持重,正是平陽公主乳娘侯氏,渭城人士,阖府瑣事皆經她枯皺穩當的老手,“那一處紅绡歪了,再往東挪半寸!”
“侯嬷嬷,照着您的吩咐,宮裡和各府的請帖俱已送出。”前廳侍女捧着鎏金帖匣來禀。
“那便是妥帖的。門戶灑掃都仔細些……”侯嬷嬷話音忽滞,再過兩日,便是公主芳誕,自平陽夷侯病逝,公主郁郁寡歡少有喜色,便是生辰都敷衍的,幸得新家主長平侯衛大将軍熨帖,公主眼見的生了歡喜,近些年來首次願慶生辰。
正說着,遊廊盡頭忽起玄甲铿锵聲,遠遠見衛青闊步踏碎晨霧,身後親衛捧着的沉香髹漆匣泛着雀藍幽光——那異于尋常的形制,引得灑掃婢子都偷眼去瞧。
“見過侯爺,”侯嬷嬷躬身行禮,瞥見将軍甲胄沾染的軍營風塵,“公主正理妝。”
“如此正好,待我過去。”衛青接過漆匣揮退親兵,“你先下去。”戰靴踏過廊下青磚,驚起梁間一對栖燕。穿過垂花門,衛青朝主院來,這些時日他宿在軍營,不曾多有時日回府。
妝閣内沉水香缭繞,見大将軍進來,門廳内侍女欠身欲問安,被衛青示意噤聲,他輕輕走進卧房,接過侍女為公主绾發的玉骨梳,屏退左右。
“扶光,将軍今日回府,他素愛蟹粉酥……”平陽公主扶了扶鬓間秀發,吩咐身後的貼身侍女,卻聽身後回話低沉磁實:“夫人這般貼心。”
不及回頭,衛青雙臂已然環過她香肩,溫柔有力。
平陽公主撫正鎏金菱花鏡,映出玄色挺拔身形,玉骨梳已落入粗粝掌心。“将軍如何這般早?”羞得平陽紅了面頰。
“回來為你簪花。”衛青指尖掠過她未绾的青絲,順手将雕花漆匣放到梳妝台面,“夫人且看看合不合心意?”
朝晖漏進菱花窗,悄然爬上衛青未卸的玄鐵護臂,那上面凝着的昨夜星霜,盛滿一匣子長安春光。
沉香漆匣啟處,冰蠶絲上一組累金軟翠嵌南越一品珍珠金簪錯落沉靜:發簪一套四件,簪首以金絲繩紋勾勒出福、祿、壽、禧四字篆文,字間皆用金絲填滿,靈巧雅緻;萬字不到頭的繩紋字心裡鎖着牡丹,雪青翠羽疊作牡丹千葉,花心含着月華流轉的南越明珠——正是那南越貢品裡最瑩潤的明月珠,玲珑剔透,海潮扶光。
“這南珠得來不易,京中禦用點翠坊趕制三月,夫人可還喜歡?”窺得平陽眸中水色,一時沒有回應,衛青怕不合心意,難得生出少年郎般的忐忑。
“哪有不喜歡,”平陽指尖懸在「禧」字上方,單這雪青軟翠便是京城一絕,那越州南海鲛人淚更顯珍貴,衛青定是極為用心!鎏金菱花鏡裡映出珊瑚微紅的眼尾,平陽側過身抱住衛青玄甲腰封,雲鬓依偎風塵甲胄,“縱是未央賞賜,也不及此心意。”
衛青指腹輕拭平陽面頰濕意,卻被翟紋廣袖卷了手去:“怎的還招惹出金豆子?”
“将軍看差了,”平陽偏頭避開,步搖金翅掃過衛青的玄甲護腕,驚起細微铮鳴,“分明是你南珠晃眼。”
“好好好,我的不是,”銅獸爐裡龍涎吐香,衛青一臉寵溺扶正平陽,執起「福」字簪:“且容末将為夫人理妝。”
“近來倒是聽得個坊間趣聞。”平陽忽然按住他手腕,鳳仙花汁染的指甲掐進玄色束袖。
“如何趣聞叫夫人這般上心?”衛青打趣。
“與霍兒相關。”平陽公主扭頭望向衛青,鏡前金簪投下佩劍陰影,淺笑,“你,不曾聽說?”
“他又掀了誰家酒案?”衛青指節一滞,銅鏡中眉峰微動。
“你如何就不念點他的好?”平陽發間步搖璎珞輕響,見衛青指節頓在發間,“秦家茶會那出戲,将軍可知結局?”
“坊間跟霍兒相關的多了去,不過是些不打緊的。”衛青如何不知,那坊間聽聞十之六七皆和自家少郎相關,這孩子年少富貴,意氣風發,京中女子多有傾慕,一戰封侯,更是口口相傳。
“此番不同。”平陽唇角噙着玉漏分寸的淺笑。
“有何不同?”聽平陽如此一說,衛青撩袍落座,不忍追問。
“長安女兒家的繡帕詩,倒比匈奴狼騎更纏人。”她指尖劃過漆匣雕花纏枝紋,“這次少郎倒是可以叫你去了心病。”平陽公主是知曉霍去病秉性的,深知衛青此前頗為憂心,怕這孩子有啥難言之隐,見衛青疑慮漸濃并不打斷,繼續說道,“前些時日秦氏莊園觀瀾的茶話會上,為着個蜀南女子,鬧得沸沸揚揚。”
“如何還牽扯了瀾兒?”衛青愈發不解。
“說來話長,我也不知詳情,隻聽說觀瀾氣得不輕。左不過是兒郎些房裡的丫頭不合心意,年少氣盛外頭走些過場也是常有的,不必當真。”平陽心裡清楚得緊,照着如今陛下對霍去病的器重,指婚無非早晚,便是那從旁妾室怕也要論階排品,這些個無傷大雅的風流韻事,她自然不會放心上。“不過如此說來,孩子們也确實不小了。”
熏籠暖煙忽被穿堂風劈散,衛青将「壽」字簪推進雲鬓:“孩子們的劍穗是該系鈴铛了,有你操心最好不過,”他扶起平陽公主,“不過,現下該操心的是你好好用膳。”說着拉了平陽公主往偏廳去。
玄甲掃過滿地晨光,滿室珠輝都染上塞外風霜的凜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