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王上說,這是休屠王子擄來的女子之物。”阏氏情緒稍有平複,“奴家并不識得。”
“此女子何在?”霍去病轉過頭來,一汪深潭中盡是柔腸期許,看得阏氏耳頰绯紅。
“不知。兩日前休屠王子便帶着女子西去,隻留下這披風,王上見不是凡物特地留給奴家。”阏氏确是不知,小王子逗留營地時她并不曾得見這漢家女子,隻曉得這小王子對這女子十分喜歡,日日守在身邊。
霍去病頓覺五内俱焚,鐵拳裹挾勁風猛砸向主帳立柱,幕頂如斷翅巨鳥“呼啦啦”傾塌下來,驚得阏氏金簪墜地脆響,帳内女眷伏地求饒,待煙塵散盡,再擡頭眼前卻不見挺拔身形,隻剩玄甲餘音碰撞,帳外靴聲囊囊,阏氏癱在一處,這虎狼之将,着實吓她不淺,現下看來,也不全是酷戾冷血。立在帳外的牧野聽得隻言片語,胸中了然。
“備馬!”霍去病扯過牧野遞過來的衣袍,直奔馬廄,“傳令朱和,即刻拔營!”披衣翻身上馬,揚鞭西去!
“少郎,槍!”畢城急匆匆從王帳抱了重盔玄甲和梅花槍追出來,前方猩紅披風早化作雪幕中一點墨痕,遂慌忙牽馬跟上,齊豐這邊火速收了行軍輿圖一應物件,去尋副将朱和。
“朱副将,将軍有令即刻拔營,向西急行!”齊豐突然傳令,朱和一臉不解。
“即刻拔營?”朱和一頭霧水望向蒼茫西面,掌心胡餅被捏成雪團,“是有敵襲?”
“一時半刻說不清因果,朱将軍前頭分說!”策馬路過的牧野留下一句,揚鞭指向天際翻湧彤雲,恍若燎原火種撕開北疆永夜。
穹廬似鐵,星辰垂野,疾風中莽原延展成無垠墨浪。
霍去病貼緊南山褶皺疾馳,一刻不歇,汗血馬四蹄濺起的草屑如流星尾焰,畢城伏鞍咬牙遠遠攆在後頭,不敢松懈。追至狐奴水岔口,霍去病才忽地前蹄淩空刨碎月影勒缰駐馬。匈奴諸王五部盤踞南山北麓,那阏氏口中的休屠王子正是休屠太子日磾,他必是沿着南山腳下一路向西返回屠各部。
畢城這才得以追上來,喘着粗氣:“少郎,齊豐和牧野在後頭。”說着遞過去玄甲。
霍去病并未回話,将舒醴的披風搭到乘風背間,接過玄甲刀槍,一面套甲一面探尋蛛絲馬迹,追蹤術是騎兵基本功,從一路草木伏倒可見,那休屠小兒一行人不少,隻是此處河水攔路,追蹤添了難度。霍去病指尖掠過倒伏的狼針草,沿河細細勘查,月光下河水冷澤比鐵,沖刷本該清晰的逆行蹄痕,他俯身掬水,掌間河水晝夜吞吐的脾性分明:寅時水位下降三寸,河石縫裡嵌着半枚反踏蹄鐵,蹄印沾着南山紅膠泥。休屠騎隊定是沿河逆行尋了河道變窄處過河西去,錯不了!
定了方向,霍去病揚蹄如離弦箭镞射向西北。畢城給大軍留下特定記号,也翻身上了馬。
雜水河是狐奴水支流,盤桓這裡的是且末部。河谷夜霧中,且末氈帳膻氣隐隐浮動,當年匈奴南下,且末人追随月氏人西遷,在天山山脈與阿爾金山腳下找到栖息之所,殘餘小部且末散族臣服匈奴,占據雜水河谷,如寄生在南山褶皺的沙蠍。
依遫濮阏氏所言,休屠小兒一行西去已有兩日,此時定然到了且末部,快馬加鞭上去定能追上!念及此處,霍去病喉間滾過灼熱血氣,不由收束馬腹,乘風會意,蹄間生風甩出畢城好一段路程。
浩瀚天幕,狼嚎破月,北風中篝火倔強,火星四散不服輸。
舒醴仰面看了眼星海,耳畔傳來瑪瑙酒碗碰撞的脆響——遠處休屠日磾正撕咬火炙羊腿,她腕間金絲軟索折射冷光,如纏住雪鸮的玄鐵鎖鍊。被匈奴擄來的時日,舒醴無時無刻不想伺機逃走,無奈手上足間捆縛金剛不斷,這休屠小兒看護得緊。
“太子喜得阏氏,小王敬您一個!”且末王喉結滾動着谄笑。這且末部族本就人丁稀少,且精壯兵馬都被征調休屠部,留下的是不足三千的羸弱老駝,蜷縮南山一隅,全仗休屠部族漏下的殘羹過活,且末王自然唯休屠馬首是瞻。
“意外之喜,幹!”這休屠日磾是休屠王最讨喜的兒子,約摸十六七八,精幹結實,一手彎刀耍得行雲流水,竟連烏木也不是他對手,硬生生搶了舒醴來。他一身獸皮左衽在火光中翻卷,腰間金絲絞幾何瑪瑙腰帶勒出精壯身量,黝黑修長的臂膀袒露在外,獸皮護腕壓着筋肉虬結,渾身是勁,眉間玉石鑲金抹額将一頭結繩小辮紮在腦後,肆意張揚!休屠日磾仰頭豪飲,手一橫,擦幹嘴角的酒,喉間滾過悶雷低笑望向自己稱心的獵物。
舒醴猝了一口,冷嗤轉首,墜馬髻散落的青絲拂過鎖骨傷痕,遠山黛眉下盡是鄙夷,孤高清冷。那日磾玩味将碗一摔,猛然撐地躍起,獸皮胡靴碾碎滿地羊骨,鑲金抹額下瞳仁燃着捕獵的興奮,朝着舒醴過來。
夜風卷着篝火掠過他袒露的胸膛,三道抓痕自左肩蜿蜒至心口——那是生擒舒醴時,被她藏玉指所傷。這一路她越是桀骜,他越是興緻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