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王宮,夏夜。
重重宮門深閉,恢宏中尤顯寂靜的宮室是國君的寝殿。後面的一排低矮居所,住着侍奉國君的宮女。夜幕低垂,宮女們都已歇下。偶爾從門窗縫隙透出細微的夢中呓語,随即消散在夜色裡。
一張狹小的榻上,卧在外側的人纖薄的似一片絹,突然輕微的掙紮了一下,便哽咽着陷入夢中。
……
“走!阿姮!快走!”阿母滿臉是血,聲嘶力竭。
她被阿母毅然推了一把。
踉跄間,阿姮忍不住回頭。
暗夜,血色火光沖天。茅屋和籬笆熊熊燃燒,鈎矛的利刃發出刺目寒光。山賊揮舞長矛,紮向前來救助的鄰人。夜風卷起熱浪,裹挾血腥氣迎面撲來。痛苦的呼号聲,在耳邊回響,久久不絕。
阿姮死死的捂住嘴,不讓自己的哭聲洩露出來。
茅屋、籬笆,阿父和鄰人相繼倒下的身影,全都融入一片模糊的血色中。
“快逃啊!阿姮!”阿母仍在焦灼的催促。
夢中的畫面突然一轉,變成深秋時節,一個少年,挽弓執箭破開濃霧。
少年神情恣意,唇邊挂着幾分漫不經心的譏诮笑容。
“逃不掉的。”他輕啟薄唇,微眯起眼睛,一手将箭簇搭到弓上。
箭簇所指的方向,分明是跌倒在樹林中的阿姮!
“王上!”阿姮驚懼的叫起來。
就在這時,夢醒了。阿姮遽然從榻上坐起。
這裡是楚國王宮,不是遠在蔡國山中的村落。
“阿姮,你怎麼了?”和她睡一張榻的覃女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問。
阿姮忍住眼底的酸澀,低聲說:“适才被夢魇住了,天色還早,你再睡片刻吧。”
她滿懷歉意的說完,悄然起身。誰知覃也從榻上爬起來,兩人相視而笑。同寝一室的另外兩個宮女猶自睡得香甜,阿姮和覃輕手輕腳的換上衣裳,靜悄悄的推開門。
涼爽的夜風輕拂,身上黏熱的暑氣頓時消散。
遠離了居所,覃朝阿姮眨了眨眼,說:“你剛才在夢裡叫‘王上’,我都聽見了。”
阿姮腳步微緩,擡頭望向百步開外楚王的寝殿。龐大的庑殿頂由數十根巨木撐起來,空曠的殿宇仿佛一頭沉睡的巨獸,即将睜開眼睛,令人望而生畏。
“我夢見兇險之事,祈望大王庇護,一時情急口中失言。”她的聲音單薄恍惚。
沒有人庇護。
她的父母和鄰人都死在去年的夏夜。轉眼已是一年。
那個夜晚,她從被山賊屠殺的村子裡逃出來,不知道該去向何處,渾渾噩噩的,朝着阿母拼命将她推出去的方向,一路往南走。還沒走出蔡國邊境,就染疾倒在荒野。
也是在那時候,楚國先君薨逝,先君唯一的兒子太子淵即國君位。蔡國國君蔡侯派使者出使楚國,向新任楚王進奉賀禮。
蔡使一行人在南下的路上遇到寒病交加奄奄一息的她,将她救下。她無依無靠,做了蔡使的侍女,随使團來到楚國,後被獻給楚國的新君芈淵。
阿姮見到芈淵時的情景,和夢中一樣,他舉起弓箭,朝向她和同行的蔡使等人。
那日芈淵在郢郊狩獵,他命王卒将蔡國使團的人通通趕入獵場,看他們像野獸一樣倉皇奔逃,供他圍獵取樂。
芈淵對蔡國使團極盡羞辱,隻為了報複蔡侯對他的不敬——
本應該進奉給楚王的賀禮被蔡侯送給了晉國。
自從周王室遷都洛邑,雖然周天子名義上還是天下共主,然國力衰弱。天子式微,諸侯勢大,其中尤以楚晉二國最為強盛。楚國是南方的強國,曆來以蠻夷自居。自芈淵的高祖始,楚國國君便擅自僭越稱王,不敬周王室。晉國則是北方的霸主,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擴張勢力,和楚國時有攻伐。蔡國夾在兩個大國中間,左右為難,如履薄冰。
芈淵即位,晉國脅迫蔡侯,命蔡侯将給楚國的賀禮轉送到晉國去。蔡侯不敢拒絕晉國,也不敢得罪楚國,兩相權衡之下,最終選擇開罪楚國。
蔡侯有自己的考慮。楚國新君隻是一個弱冠少年,楚國的朝政還把持在楚國公卿手中。等蔡使到了楚國,向楚王奉上珍玩和美女,再以财貨和利害關系遊說楚國公卿,請他們幫蔡侯說上幾句好話,蔡國的禍事便可消弭。
谒見楚王的那天早上,蔡國使團為阿姮精心修飾妝容,以期蔡國美人的風姿能驚豔楚王的眼睛,軟化楚王的意志。
那天,阿姮穿上了最為柔軟豔麗的裙裾,緊束出纖柔可握的腰身。
她也曾想過,要竭力報答蔡使的救命之恩。
可事與願違。蔡侯和使團都低估了楚王的脾氣和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