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姮被景肱攔住的時候,昭伯和景梁已離開,楚王走過來,接着剛才的話對景肱說:“夜燎你就不要去了,荊山你也不用回了,寡人把你送給司巫,往後你就在巫廟天天占蔔。”
“不要!”輪到景肱叫起來,“臣這就走!這就回荊山!”
景肱嘴上說得堅決,眼睛還在偷瞟阿姮。
他早上跟芈淵分開後,去見叔父景梁。從叔父口中得知,堂妹景稚協助薄媪準備祭禮時,得罪了老媪,景稚生了一頓悶氣,正負氣在家。那個引發堂妹和薄媪矛盾的釀酒宮女,正是阿姮。
他向大王求賜阿姮,大王沒答應。薄媪将阿姮送到大王面前,大王也沒有拒絕。
也不知道大王怎麼想的。景肱很沮喪,含睇兮美人,永遠不會與他同歸了。
可是,就算阿姮日後成為大王的女人,他能時不時的看到她,和她說說話,也會讓他生出極大的滿足。
景肱不舍得走,想起心中的疑問,道:“王上說,若找到那人,會把他送到荊山交給臣。如果找到了,帶不回來,又該怎麼辦?”
冶煉鑄造之地,必定有重兵把守,從晉國到楚國路途遙遠,帶一個人過來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大王說得對,從那把短劍來看,晉國的鑄造技術已經領先于楚國。如果不能奪得那位至關重要的匠人,又如何應對?
“那就殺掉他。”芈淵漠然。
楚國得不到的,晉國也休想獨有。
景肱一怔,凜然答喏。
阿姮垂首立在旁邊,一聲不吭。雖不明白楚王和景肱在說何事,聽到楚王的回答,把取人性命說得如同碾死一隻蟻蟲那麼随意,阿姮後背上汗毛豎起,涼意頓生。
*
祭禮推遲,所有的安排都跟着改變。王卒和寺人很快忙碌起來,在王帳内進進出出。一片喧嘩,又秩序井然。
景肱告退。
楚王把一枚玉韘套到右手的拇指上。
“王上,妾想……”少女緊張的抿了抿唇角,帶着一絲甜香靠近。
芈淵眸光輕睐,張弓拉開弦。
眼前這張楚楚動人的臉蛋頓時吓得變了臉色,眼睫不停的瑟縮,像惶惶飛舞的蝶翅,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芈淵淡淡的收回目光,落到勾住弓弦的玉韘上。
就是這麼一個僅能箍住手指的小小器物,就能将弓弦牢牢的勾起來,把箭矢射到任何他想要它去的地方。
有的器物,如這玉韘,小而有用。有的人,華而不實。
小而有用的器物少見,華而不實乃至惡毒愚蠢的人,他見得多了。
不過,她看起來不壞也不蠢,似乎還有那麼一點聰明靈巧的勁兒。總之,不招人煩。
隻要吓唬一下就會乖得像隻兔子。
楚王挽弓,阿姮沒說完的話被吓得卡到嗓子眼裡,稍定神才想起他手中沒有箭。
他隻是在試他的弓而已。
“王上!妾想說,請恕妾無知,妾不知在林中遇到的人就是大王您。”阿姮鼓起勇氣再度開口。
芈淵掀開薄冷的眼皮,無聲的望着她。
“蔡使曾對妾說,蔡國是楚的附庸之國,妾來侍奉王上,當如楚國子民一樣傾心竭力,忠于君事。妾自知粗陋,不敢以蔡國美人自居,對大王也絕不敢有非分之想,能像寺人和庖人那樣盡心服侍大王,足矣。”
她低着雪白的脖頸,肩頭的曲線單薄柔順,垂下的眉眼像精雕細琢的玉,宛轉泛出柔色,清冷而豔。
她倒會自謙。越發顯得巧言令色,口是心非。
“申叔偃叫你如楚民一樣侍奉寡人?”芈淵勾起薄唇似笑非笑,毫不掩飾譏諷之意。
阿姮從楚王口中聽到申先生的名字,不由愣住。
跟她如是說的,不是申先生,是使團的副使。
她能覺察到,楚王對蔡國和蔡侯的怒意,并沒有随着時日而消散。提起使團中的任何人,都不會令楚王感到愉悅。
阿姮小心措辭道:“北方的大雁到了秋天就會飛到南方的楚國,來年春天又會回到北方。但是妾不是大雁,既來到楚國,就是楚國的小民,自是應當和楚人一樣,竭力侍奉大王,聽憑王上差遣。”
恭順的話語從粉唇緩緩吐出。阿姮言畢,惝恍垂眸,看向隔在她和楚王中間的幾案。案面上天然的木色紋路,勾勒出一條條田間阡陌,一隻隻飛鳥點綴其中。
她有一把讓人聽起來很舒服的嗓子,話語中藏着些許傷戚,這份哀傷恰到好處的中和了軟糯發甜的嗓音,無形中使人動容,讓人覺得她的話是可信的。
又一次給了芈淵在獵場上看到她時那種複雜的感覺,混合在她身上的脆弱無助和頑強隐忍,給她覆上了一層比巫人面具還要迷惑的色彩,讓人忍不住想要惡劣的撕開,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
芈淵伸出手,越過幾案,捏住她的下巴,指間一片柔膩。
跽跪在幾案前的少女,瞬間被拽到楚王近前。純淨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愕,不敢掙紮。
“記住你說的話,做寡人的奴仆,聽寡人差遣,效忠于寡人,”芈淵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不要妄圖用占蔔猜測寡人的心思。”
楚王手一松,少女跌坐回去。
“大王!”眼看楚王起身即将步出營帳,阿姮喊道。
芈淵回頭,面無表情的望着跪在地上的少女。
“令尹的妾室鹂夫人和我同是蔡人,鹂夫人對我關懷備至如同親姊,我可以去看望她嗎?”
少女兩手交握捧着胸口,又成了一隻誠惶誠恐的小兔子。
她眼巴巴的望着他,說:“大王身邊的事,我一個字都不會跟别人講!我隻是想跟鹂阿姊說清楚,請她莫要找巫人為我占蔔!”
芈淵收回目光,道:“日後在寡人身邊,要像他們一樣,莫要多嘴多舌,否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