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君是掌管什麼的神呢?”阿姮問。
少女微微一笑,說:“在我們楚人的傳說裡,有守護山林的山鬼,執掌江河的河伯,有掌管生死壽夭的大司命,主宰嬰孩命數的少司命,姑娘你猜猜看,你覺得湘君是掌管何事的?”
她話音一轉,問向阿姮。
阿姮的目光穿過人群,望向跳舞的巫人。
纏綿的歌聲中,一共隻有兩個巫人,一個扮作湘君,另一個着女裝扮作女子。
阿姮注意到,兩人一直沒有同時出現在場上。總是一個人上場時,另一個人就下到場下。而他們的舞姿和戴着面具的臉,永遠都在朝着對方的方向,似乎在幽怨的訴說着什麼。
“湘君,和那個‘女子’,是夫妻麼?”阿姮遲疑的問少女。
“姑娘很聰明,一點就透,”少女不吝誇贊,笑道,“湘君和他的妻子湘夫人,掌管世間情愛。剛才巫人們演的那一幕,是湘君思念湘夫人,卻沒有見到她,故而在水洲旁吹箫歌詠,情思難消,愁苦滿懷。”
聽了少女的講解,再聽場上傳來的歌聲,“君不前行兮腳步踟躇,為美人兮留于沙荼”,阿姮就聽懂了也看明白了。
阿鹂見她被舞樂吸引,輕咳了一聲,說:“湘君看夠了麼,我們該去找少司命了。”
少女面露訝異,不明白這兩位美麗的女子要找什麼“少司命”?
阿姮沖少女行禮作别,被阿姊拉着手往巫廟旁的市集走。
人們都聚在巫廟門口看巫人祭神,街面上隻有零散幾個落魄巫人,往草席上擺着蓍草和龜甲,旁邊還有一些不知道管不管用的偏方,和不入流的藥物。
阿鹂從一個巫人手中買落胎藥,正要把錢遞過去,阿姮攔住她。
阿姮蹙眉:“阿姊,我覺得還是慎重些,我怕……”
她是真的怕,怕鹂阿姊和阿母當年一樣。
巫人當場變了臉,站起來就要從阿鹂手中搶錢。阿姮警覺,拂開巫人的手。
“司巫這幾日不在,你們膽子大了,什麼藥都敢拿出來害人?”冷冷的叱責聲突然響起,走過來的是剛才的少女。
她對阿姮說:“你們不是楚國人,不曉得這些巫人的門道,千萬莫要從他們手裡買落胎藥,會害了令姊的命!”
巫人的買賣被徹底攪黃,面露兇相朝幾個女子撲過來。
“咣當”一聲,一柄刀伸過來,巫人撞到刀柄上,痛得倒在地上叫喊。
“褚良!”少女驚喜的喊道。
來人正是褚良。
“喜妹。”褚良收了刀,喊着少女的名字,望着她笑。
褚良向喜妹引見阿姮。
喜妹眼中一亮:“你就是阿姮?那個識得殷商銘文的蔡國美人?真是太好了!我正想請個先生指教……”
“阿姮姑娘要侍奉王上,哪有空做你的先生。再者,以喜妹你的學問,何須向旁人請教,”褚良笑意不減,對阿姮姊妹說,“喜妹和她的兄長成大夫一樣,學問好,還精通醫術,比起司巫也不差!”
滿口掩飾不住驕傲。
阿姮向喜妹颔首微笑。想必她就是那日褚良說的“心儀的女子”。
“豈敢跟司巫比!在你眼裡,我竟是如此輕狂之人?”喜妹嬌嗔一聲,把褚良遠遠的推開,對阿姮悄聲道,“他呀,跟他的大王一樣,空有一身蠻力,腹中空空!”
三個女子都輕聲笑起來。
阿姮眨了眨眼睛,笑問:“喜妹不怕我把你的話傳到大王耳朵裡?”
“一看你就不是那樣的人!”喜妹答得爽快。
玩笑過後,喜妹又面向阿鹂,道:“我雖然隻略通一點醫術,總比剛才那個巫人懂得多一些,且我們都是女子,阿姊若信得過,我幫您看一看脈象。”
她剛才好奇,悄悄的跟在阿姮姊妹身後,阿鹂和巫人說話的時候,她都聽見了。
阿鹂和阿姮互相看了一眼,既意外又驚喜。
“那就有勞喜妹了。”阿鹂說。
剛才的巫人早跑了,喜妹和阿鹂就着巫人丢棄的草席坐下。
阿姮走到褚良身邊,說:“褚百夫長,您上回送我們回王宮時,您說有事情要我幫忙,究竟是何事?我必盡力而為,在所不辭。”
當時褚良把她和覃送回王宮就着急的走了,直到今日,阿姮才碰到他。
“我何時說過?”褚良一臉迷茫。
阿姮提醒:“就是上次從郢郊回來的路上。”
“是大王!”褚良一拍腦門想起來,忙解釋道,“大王那日命我駕車将您送回王宮,當時——”
他語塞住。當時,大王冷着臉給他下達了命令,又警告他不許告訴姮女。他為了完成王命,一着急就随便編了個瞎話。
他忘得一幹二淨,這會兒一時大意,把大王出賣了。
“其實,當時,大王……也不是大王……”褚良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
“您不用擔心,大王不會知道的。”阿姮沉默了片刻,開口道。
她沒再說什麼,轉身朝喜妹和阿鹂走去。
褚良懊惱的吐了口氣,瞅了一眼遠處的巫廟。祭神舞樂“湘君”,他陪喜妹看過很多回,裡頭的唱曲和情節都能背下來了。
他不用看就知道,接下來,湘君下場,湘夫人上場,新的一幕即将開始。總是錯過的湘君和湘夫人,就像日與月,永遠無法相逢。
大王跑到巫廟翻找書簡的時候,褚良當着大王的面不敢說,心中卻道,其實王上應該來看一看湘君和湘夫人的舞樂,比他搬回去的那些典籍有用多了。
*
楚王寝宮。
芈淵眯起眼睛按了按眉心,伸手把書簡往前一推,“都送回去。”
堆在桌案邊緣的幾卷竹簡“嘩啦”應聲落地。
垂首跪在一旁的宮女被聲音吓得一抖,隻見寺人上前整理書牍,宮女們連忙跟着有樣學樣,幫着收撿。
芈淵木着一張臉冷眼旁觀,她的人雖然不在這裡,倒是把幾個宮女調理的跟她一個樣,謹小慎微的,讓人想發脾氣都尋不到錯處。
她能做的事,這些宮女都能做,甚至還可以做得更好。
但是芈淵怎麼看都不順眼。
一群隻會刻意模仿的鹌鹑,跟一隻膽小又聰慧無比的兔子,能比嗎?
他已經知曉薄媪叫她協辦一些宮務。
一個小小的宮女,比他這個國君還忙?
芈淵轉着右手拇指上的玉韘,俊容冰冷。
從未失過手的獵人還沒來得及拉下弓弦,機警的獵物就跑掉了。
他沒那麼在乎她。
心中總是郁躁,隻是因為還沒有得到她罷了。
得到了,也就沒那麼稀罕了。
這場田獵遊戲,是停止還是繼續,隻有他說了才算。
“叫蔡女來伺候。”芈淵頭也不回朝浴室走去。
此時,天色将暮,而未暮。
還未到掌燈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