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1]
赤陽神君呵斥:“孽畜,安敢阻撓天罰!”
萬千火矢穿透雲層,金焰墜落,恍惚間日輪沉浮。
雨聲嘀嗒,下墜的姿态很美,編織出千萬條銀線。當第一滴雨落在金蓮吒眉心時,龜裂的大地湧出清泉,幹癟的樹抽出新芽,枯木逢春。
最後一簇太陽真火熄滅時,赤陽神君身上出現蛛網般的裂紋,他滿臉震驚,“這、這不可能——”
鐘聲悠揚,青影安撫地拍拍神君的肩膀,“别鬧了,走吧。”
7.
乾坤圈在龍爪長出之時收縮成細線,“叮鈴咣啷”挂在上面。玉質的鱗片襯着金,珠光寶氣十足。
勝了。
但回想起方才的事情,敖丙穿梭在雲間,不敢飛下去。
“敖丙,師父說該走了。”儲物囊中傳來哪吒悶悶的聲音。
敖丙晃晃爪子,問:“乾坤圈怎麼辦?”
“師父說不用管,萬事自有定數。”李哪吒揣摩。
“可是……”敖丙朝下方望去,戰場宛如一鍋粘稠的粥,身披混天绫的神将立在狼藉裡,他偏偏一眼就看見了那顆小紅豆。
“你不想走嗎,敖丙?”哪吒冷冰冰道。
儲物囊已有破綻,外面發生的事倆吒并非不知。想到這裡,龍族尾巴暈染上粉——嬌嫩的桃花色。
蒼穹裂開一道口子,裂隙深處傳來沉悶的雷鳴,符咒在乾坤圈上閃爍。
有人捏碎了玉佩,傳送陣起。
8.
斷戈上的血槽盛滿雨水,漫成蜿蜒的紅溪。風掠過戰場,将最後一絲龍息碾碎在灰燼裡。
金蓮吒陰沉着臉,打掃滿地瘡痍。
哮天犬夾着尾巴往主人袍角後縮,【楊戬】不着痕迹地退後半步,将三尖兩刃刀橫在身前,做了個防護的姿勢。
【楊戬】感覺金蓮吒要瘋了,元帥也是。
三刻鐘前,【姜子牙】笑着晃蕩過來,給金蓮吒派了個活兒,美其名曰人多力量大。
灌口二郎不知道力量會不會大,他隻覺得再這樣呆下去,一會兒就要少個人了。
也可能是兩個。
金蓮吒忽然不動了,垂首盯着掌中物。剛才彎腰拾取兵戈時,他發現腰封裡有異物。那兩枚鱗片藏在墨色雲紋深處,邊緣流轉着滄海凝萃的光,像被揉碎的星子。
他五指收攏,鱗片割開血肉的聲音混在風聲裡。
恰好瞄見熟悉的面龐,【楊戬】連忙轉移話題,“你記得他嗎?”
金蓮吒分身乏術,他匆匆掃了一眼。
“誰?不記得了。”
9.
雲絮染成淤血的顔色,硝煙在戰壕上方飄蕩。狂徒甲覺得喉嚨裡卡着塊燒紅的炭,每喘一口氣都帶出血沫。
他是個無名小卒。
如果是被寫進文章裡,可能連名字、外貌都沒有,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背景闆。
同時,他也是鮮活的。狂徒甲有個為世人所摒棄的特質:他好色。
女人蜷在牆角發抖,發間插的木簪沾染泥漿。狂徒甲記得自己靴底黏着稻草,腰牌上的紅穗子掃過對方的裙裾。巾帕從扯開的衣襟滑落,靜靜卧在地上。
那帕子被疊成四折,邊角松散地垂落,像一朵将開未開的荷花苞。
所謂升米恩,鬥米仇,狂徒甲甯願去做交易。他最後給了女人兩升米,在這個匮乏的時代,屬實不易了。
或許是那帕子好看,狂徒甲一直留着,甚至帶上了這次戰場。彎刀劈開晨霧時,狂徒甲欲躲,那刀刃卻徑直卡進鎖骨。
他感覺自己在往下沉,無數細小的彩斑在黑暗裡遊弋,和記憶重疊在一起。
河岸邊的野桃樹炸開團團粉霧,幾個半大孩子追着紙鸢奔跑,驚起一群正在啄食草籽的山雀。婦人們正在拾野菜,她們竹籃裡堆滿了枸杞芽和香椿嫩尖。
春天,生機勃勃的春天。
十萬旌旗翻卷,披甲鐵騎如黑潮般,箭雨聲中混着瀕死者的哀嚎。屍山堆積,斷戟折矛迸射的火星點燃了枯木。
狂徒甲咧開淌血的嘴笑了,真熱鬧呀……他真的好想念那年踏青出遊啊。
他已經好久、好久沒見過春天了。
10.
渑池之戰前一天。
“當先鋒又如何!”狂徒甲仰脖灌下一碗酒,他笑的燦爛,露出參差的牙,“總得有人填壕溝不是?”
副官乙的眼淚砸在杯子裡,他知道這個人某種意義上算個敗類,有時卻如此赤誠。
11.
今日。
“擡下去!”【姜子牙】的喊聲裹着沙塵,親兵搬動屍體,幾乎沒人注意有塊染血的巾帕滾落泥中。唯有元帥勒馬駐足,他俯身拾起那枚藕色,指腹擦過繡着的柳樹圖案。
“草長莺飛二月天,
拂堤楊柳醉春煙。
兒童散學歸來早,
忙趁東風放紙鸢。”[2]
少焉,元帥解下披風蓋住那張普通的臉,暮春風起,掠過折斷的長槍,卷起半面殘破的幡旗。
這些卑賤如泥的生命,終究在凋零時刻,濺起了最驚心動魄的紅。
【姜子牙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