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縱身向前,腳下步法虛實相生,是從布陣裡的“走方位”演化而來。震位的邪靈于是離開彼方包圍,像食腐動物看見新鮮的屍體那樣争先恐後地湧來。
有風吹得她衣袍獵獵作響。而穆蘭因指間夾一張翻飛的靈符,身側靈流驟起,吹得睫毛也伏倒。
她疾念火獄咒,一字一頓清脆又鋒利,衣袖上的符文随着咒語的響起一寸寸發亮,最後轟然燃起朱紅的異火,在她身上騰起足有半山高的光牆:
“借火在東,請神落命。破妄除祟——急急如律令!”
豊火。聶宿歸停下手上動作看她,火獄咒請動了異火“豊”。
豊火在蘭因身上灼灼燃燒着,但不并損她一分。
四周被豊火包圍的草木并不焦枯,反而在這濃烈的顔色裡受到靈氣滋養,愈發見榮。隻是觸碰到此火的邪靈很快就化作了湮粉,黑色的粉塵從空中墜下,還未落地就已消散在風中。
豊火屬雷火,最具盛大之象,像燒紙一般将邪祟圍牆劃出一道明顯的缺口。
蘭因感受到身側有風流入。外側三個方位同時受到浪潮席卷般的攻勢,數不盡的黑暗生靈發出嘔啞的嘶喊,向四面八方潰散去。秘境天空重新在她眼前顯現。餘下的一小股殘兵集結潰逃向山崖之下,齊宣與聶宿歸相視一眼,一前一後疾追而去。
段玉聽第一時間看她。
他落地後氣息未平,胸前竹紋随呼吸起伏,但玉聽仍然很有風度地将手遞向力竭的師姐。蘭因撐在他衣袖上,從乾坤袋裡掏出兩粒丹藥回複靈息。
火獄咒與平時的符咒不可相提并論,遑論她還需耗費相當大的精神去借來雷火,因此蘭因慢了兩步。
等他們二人調息片刻追向山下,卻隻見齊宣與聶宿歸靜默立在一處山洞口。
她們兩人此前去勢如風。
齊宣在邪祟回到岩下老巢之前就斬滅了流竄的黑霧,借着餘勢踏進山穴。
而眼前的景象讓人把一切言語都吞咽進喉嚨。身後傳來師姐進來的聲響,然後聽見她屏息。齊宣心中湧上了不能言說的悲怆,低下頭自發地默哀。
後到的師姐弟将視線越過兩道站立的人影,隻看見山洞之中堆着數不盡的白骨。最外的一具尚未被完全腐蝕盡皮肉,紫紅的半副殘軀上翻卷着一隻不能瞑目的眼睛。
這座洞穴比看起來大得多,白骨們彼此相接,屍骸骨架中構架出屬于邪祟的繁殖王國——在視線所及的一切堅硬骨頭上都附生着看不清的灰色粘液,其中蠕動着成人半個腦袋大的紫黑色卵狀物,密密麻麻麻麻密密攤滿山洞。它們栖息在暗處,陰暗裡随着喘息而起伏,顫抖薄皮上的黑色血絲。這是寄生于人骨的邪祟誕生的地方。
那具尚未能完全瞑目的骸骨,或許就是杜郎的……屍體。
他活得實在是太辛苦……偏偏死亡輕易。
蘭因放了一把燃燒三夜的火。豊火明亮的朱紅色裡,沒有成形的邪卵好像因為痛苦而顫抖嘶喊。
幾人以被火光扭曲的哭号作菲薄的祭品,與誦了三天三夜的往生咒語一起,供在這如海洋浩蕩的靈前。
收起杜家兒郎的屍骨,他們還要繼續走下去。
這裡的邪靈大概四五日已經被收拾得差不多。是夜,蘭因與幾人圍坐,決定第二日向最後一個方位去。
如果不出所料,用不了幾日幾人就要分别了。這幾天陰差陽錯裡四人間默契漸生,隻說晚間圍火夜談就不止一次。
今夜依舊度過在漫談裡。
齊宣用手掌急速拂過火焰表面找刺激,看看這個看那個,碎碎地嘀咕:“你們的傳訊符都還靈敏嗎?我怎麼好像漏了好幾條姑母的問安。”
“沒什麼問題。”聶宿歸看了看自己的傳訊符咒,将目光轉到蘭因二人這邊來。
蘭因把那篆刻着符文的薄薄木牌放在手中翻玩:“我這邊也沒什麼異常——”
她微妙地停頓了一下:
“剛剛還收到師門裡大師兄要歸來的傳訊。”她悄悄看一眼身邊人,和師弟聽到“大師兄”一詞後移來的目光正正相撞。
那邊齊宣已經轉了話題:“最後一夜了,我們互留下一道神識烙印怎麼樣?相逢即是緣分,說不定日後還能再見呢。”
日後。
蘭因揣摩着這個詞,心頭有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湧上來。她動作熟稔地交換着傳訊符,卻将視線在所有人身上一轉,心道非但鏡中人日後不能見我,我也還不知能不能再見“日後”。
躍動的篝火之上懸挂一輪難得的圓月,此時正值十五夜。清光遍籠,融輝目中,所有擡頭望月的人,都能在自己的眼裡收到廣寒的饋贈。
隻可惜十分好月,總不照人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