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無人出聲。
蘭因心緒鼓漲。她直覺這位前輩命途急轉直下的背後必然藏有更深的牽扯,卻聽身邊人呼吸像錯了序的風聲,回身一看——她驚覺段玉聽周身靈流湧動——從這場大雪墳墓裡闖出來,他離金丹大成就隻差了一步。
玉聽少見地蹙眉,眼下頸側氤氲熱紅。白雪紛紛從他眉睫擦過,被滾燙的鼻息結作水露。偏這時“擦”一聲響,一邊的齊宣也将将到成丹關口,驟然席地坐下納靈調息,紅袍角烈烈垂在白地上。
聶宿歸抿唇和蘭因相視一眼:“我先去收尾……”她憂愁地用目光點一點地上的師妹:“要勞煩你暫時護法。”
蘭因低低地為兩人念咒。
風拂珠簾一樣的誦咒聲裡兩人氣息慢慢平穩下去,可就在聶宿歸身影在遠處顯現時,齊宣身上的傳訊符突然開始嗡鳴,間以急促的白光閃爍——是誰觸發了她設置的緊急令咒。
齊宣勉力擡眉,壓住周身亂竄的氣息,分神低頭看了一眼。
隻此一眼,卻叫她身上驟然爆發出可怖的靈氣渦旋——齊宣面上翻騰起細小脈絡似的火紅紋路,心境紊亂,靈台翻騰。蘭因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隻聽見她栽倒在雪原的落地聲。
“雲開!”聶宿歸幾乎是刹那就撲到了近前。尚清醒着的二人惶惑對視一眼——
在修行的緊要關頭出了這樣大的岔子,齊宣難逃走火入魔的風險。可究竟是誰、傳來了什麼,能讓平素無所畏懼的齊宣有這樣的反應?!
秘境暫時不能離開。段玉聽似有所感地睜眼,硬壓下将升的修為勉力站起來。幾人帶着齊宣回到殘破秘境,找了一處适合的山洞為她調息。
聶宿歸此時還在裡面守着昏迷的齊宣,蘭因與段玉聽在洞外看山。他們心不在焉地看飛鳥掠過遠山,感知到靈氣正在四溢。
這座殘境即将消逝去。
段玉聽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一直緊皺着眉頭。他微微俯下身去看師姐的面容,躊躇問:
“師叔……”
“師叔不可能折在這一天。”蘭因斬釘截鐵地寬慰他,“……隻是不知道幾十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沒有親眼見過後來的齊宣,但知道她長成了一柄鋒利的好槍,接手主管利貞山。隻是這些平日被模糊在歲月裡的過去是這樣熬人……她有時痛恨,“曾經”怎麼偏偏是“曾經”。
蘭因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
齊宣此時正處在山洞最深最昏暗的地方,身上被聶宿歸一個疊一個,大約套了有五六層淨神的法陣。誰都看得出聶宿歸雖然手上動作有條不紊,人已經是魂靈出竅六神無主。
蘭因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為尚未醒來的師叔誦“淨心神”咒語:
“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淨,心神安甯,三魂永久,魄無喪傾[1]……”
浮動的法陣瑩光如飄蕩遊雲,齊宣好像睡去的面容在其中一暗一明。
大概是子夜時分,聶宿歸忽從睡夢中驚醒。她在昏暗的山洞中睜開眼睛。
不遠處微弱的光芒裡有一點微妙的異樣,山洞裡跳動的燭火在人眼中獲得另一盞影子。
聶宿歸緊緊屏住呼吸——
齊宣不知何時已經醒來。
她睜着眼一動不動,好像身處一場漫長而無邊界的夢魇,連視線也飄忽。
她的狀況還好嗎?或者說醒來的這個……還是齊宣嗎?
隻一息的時間,聶宿歸腦海中百轉千回。
要把穆蘭因與段玉聽叫起來麼?她向腰間去摸本命法器,在指腹撫過銅錢篆文時打格着最壞的打算——隻憑借她一個人,萬萬攔不住一個發瘋的齊雲開。
卻見那黑暗中的眼睛眨動一下。
齊宣知道她醒來。
“師姐。”黑暗裡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呼喚。渺遠的,柔軟的。好像是乳貓喚母,又是遭遇風雪的雛鳥嗚咽向雙親。
聶宿歸聽着,想起剛進袖雲台不久的齊宣。實在是很小的孩子,與她寝在一屋。風雨大作的夜裡很害怕,不好意思抱她,就是這樣很輕地呼喚“師姐”,一遍又一遍。
聶宿歸心軟得像春天的柳絮。
“師姐。”齊宣又喃喃地念了一遍,毫無征兆地落下眼淚來。她說:“姑母死了。”
然後再也不說話,隻是流淚,隻是流淚。
聶宿歸從沒有見她這個樣子,分明是睜着眼睛,神情卻像睡中那樣朦胧;分明是呼吸着,卻像是……卻像是半死了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