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痛如絞,不敢多說,隻輕拍着齊宣的肩膀,唇抵住發頂,将她緊緊擁在懷裡:“師姐在這裡。”
齊宣隻是發愣,腦中全然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她全身的力氣,除了供流淚之外再沒有多餘。原來眼淚可以這樣流,像是永不幹涸的泉水,不受控制争先恐後地奪眶而出。
有那麼一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和眼淚是不相幹的兩條車馬軌道,而那一條軌迹太龐大、太喧嘩,覆蓋她的全身,因此她不得不皺縮、窒息。
蘭因早已醒來。
她卧在不遠處,盡力保持着自己呼吸的平穩,不敢打擾這一時的安靜。蘭因呵護着她們的眼淚像呵護一個終将碎滅的夢。她在心底歎氣,視線調轉——
卻與一旁的師弟對上眼睛。
他也醒着。總是氣定神閑的一雙眼睛濕漉漉睜在黑夜裡。
夜晚總使人柔軟,把自我袒露得更深。從初登袖雲台時想着下山找尋真相,到進入法華水鏡遇到一重又一重疑點重重的奇遇。這一路走來,沉痛過去和緊繃的他被現實拉扯來去——
可是在稍縱即逝的“這一刻”,在這一刻,他不想再去管那些叫自己痛苦的真相,不想再管從沒有記憶的付信陽到自絕于世的仇快雪,這些怪人背後到底都有些什麼因果。
他現在隻想難過。
至親在眼前殒命的苦痛,被他壓抑得太狠,現在被旁人相似的生死别離一勾,恨和一點……委屈,像是洪水決堤。
可是段玉聽面上維持得依舊很好,或說他早已熟谙此道。隻是看着被微光染亮的師姐的眼睫,像惶惶的飛蛾一定要撲火,他鬼使神差地看她,為自己此時流浪的目光找一個落腳點。
不防對上她的眼睛。
段玉聽像被燙到了。他眼睫疏忽閃爍,最終自欺欺人地閉上眼睛。
他聽見内心深深的歎息,最終隻是放任自己被不理性的情感吞沒,玉聽幾乎像是請求一樣對自己說:隻這一次就好。
夜晚還長。
第二天清晨,蘭因見到齊宣,她已經十分冷靜——冷靜得太過了頭。
齊雲開從前人如其名,總是明亮的。一雙眼睛像是不會停止燃燒的野火,誰見了都不能忘記。現在面容上卻不見一點多餘的表情,隻比木着張臉的傀儡多一分活氣。
她仿佛渾身的顔色都遭水洗,現下是一塊被封住的白闆。蘭因看着,卻莫名覺得這副樣子比痛哭時更叫人悲傷。
齊宣正在看通訊符上的消息。她一字一字讀得很認真,用手輕輕撫摸那沒有痕迹的小字。不知道那是告知親人死訊的留言,還是安排後事的新消息——蘭因見她看着看着淡淡扯起一點冷笑,又是心驚,又是心痛。
恰逢聶宿歸從山洞裡出來,齊宣收起通訊符站到她身邊,向段穆兩人輕輕一俯身:“抱歉,有家事待歸。就此拜别 。”
她聲音輕而啞,像是幾年沒有說話,但是在場誰都知道她這句“抱歉”情真意切。
萍水相逢,潦草離别。水鏡中的“陌路人”沒法名正言順地幹涉他人家事,因此蘭因隻是收好杜家子的屍骨,在離去的兩人身後一直注視到背影消失在路盡頭。
“師姐?”幫着安排好西昆城杜家的後事,段玉聽輕輕喚她。他并肩和蘭因站在一起,這次什麼也沒有問,隻熟稔地偏過頭來,用笃定語氣問:“追上她。”
齊宣的“家事”,是提槍去殺叫姑母身亡的元兇。
姑母那一派的人這樣告訴她:他們多年來一直隐隐占得上風,日前對另一派勢力的圍剿大體成功,卻因有叛徒出賣,她姑母齊和死在困獸的反撲中。
主心骨意外身亡,他們要延續齊家正統血脈,因此意在讓齊宣借此立威,進而推她入主利貞山——
冠冕堂皇。
齊宣聽得幾乎要大笑起來。即使因為對方的反撲元氣大傷,齊家多年盤根錯節,要什麼高手沒有,需要一個現在甚至隻摸到金丹門檻的她去殺人立威?不過是“正統”裡已經沒人可以選,現在想起來她這個棄子,要借此機會來磨磨這年輕繼承人的爪牙——
立威,誰在給誰立威?!
想到那對逃竄在外的叛徒,又想到那些人會怎樣自作寬厚地要施以所謂援手,齊宣惡心得想吐。
又是從來沒有拒絕餘地的死路,又是被推來推去的一把他人眼裡尚且趁手的刀。她在很多人眼裡,大概隻是能用來謀求富貴、和漏網的叛徒一樣不值得挂心的東西吧?
好啊。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偏要地覆天翻,偏要風雲攪弄,要掀翻自以為是的棋局——要拿我的槍開一條血路!
“隻問自己要什麼,隻問如今在何處”,齊宣一直記得這句話,在沸騰的怒火裡找到一點清明。她攥緊長槍,閉眼感受掌心中細密的紋路:
我要的東西,生殺的權力,現在開始,我憑雙手來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