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在台上的蘭因幾人被這流光所震動,堪堪才讓自己穩在法壇的邊沿。在青光的消散與百姓慌亂的叫聲中,一道人影在燭火簇擁之下顯形。
蘭因攥着符離的衣袖,擡臉微微皺眉看他,覺着無端眼熟。見那人穿一襲青衣,渾身上下無一點多餘的器物,隻手上提着一柄鋒利竹劍。他生着一張氣韻幹淨的臉,神色無悲無喜。
“是,是那個狂妄的外鄉人!他怎麼逃了出來——快護衛燭母!”
一片喧嚣雜亂裡,有百姓這樣扯着嗓子高聲叫喊起來。最後是一擁而上的無數信徒,擁攘攀爬着圓形法壇,姿态哀切得如同喪失生身父母。
卻不知那青衣人使了什麼手段,法壇最上層的所有人,包括驚惶不定的蘭因等,都叫看不見的模糊障壁阻隔在外。所有惘然懷抱朱紅燭火的人,都隻能眼睜睜看着青衣男子信步向前,孤身悠悠然把劍架上燭母玉雕的頸項。
那燭母倏忽搖晃起來,越來越猛烈,越來越猛烈,不知是害怕,還是憤怒。随後那座玉雕瑞獸的身後陡然出現了膨脹的金色巨影!
“燭母顯靈了,竟然是燭母顯靈了!”
那些千燈鎮百姓的臉上居然洋溢起了狂喜的笑容,澎湃情緒在人群中彌漫如浪潮。他們閉上眼睛,像平時祝禱那樣雙手合十:
“神靈庇佑千燈鎮!”
法壇上的沈譽注視着伏地人海,不由皺起眉頭。在他這樣平生不信神佛的人看來,對神靈過分的狂熱信仰分明是丢掉了自我,讓自己和禱告裡的願望越行越遠……他抱肘回身看竹劍與玉座,心道:
信仰既然變得愚蠢起來,還會有存在的必要麼?
青衣男子卻在這時候開口。
“是否認罪。”
他半點沒被周圍的氣氛影響到,眉眼間淡淡看不出情緒,抛話卻像逼近的劍鋒利落幹脆。
認罪,誰認罪?
蘭因心裡刹那浮現出這樣的疑惑,又在轉瞬之間心領神會——除了他劍下的燭母,不會有第二個存在值得這人前來。
他就用這樣的審判姿态,微微低下頭看着被無數百姓千百年來所信仰的神靈。影子投在法壇上,被拉長成為一幅模糊的、搖曳燈影似的剪影。
神靈自當發怒。
那玉做的燭母身後,出現了極為龐大的金色虛影,甚至蘭因幾人也是第一次見,金色影子的底部有許多糾雜纏繞在一起的紅線,它們交錯、舞動,像是一團獵獵的火。
紅線有許多延申向外、連接在千燈鎮百姓身上的細絲,狂風裡顫抖着呼吸。但其氣息已經非常、非常微弱,幾乎快要斷裂去。
蘭因幾人屏息凝神,視線去追這些紅線。
那團糾雜的東西,此刻一齊迸發出強大的威壓,就像是勢不可擋的洪水淹沒人口鼻,溺斃者隻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窒息,拼命呐喊掙紮——最終都淹沒在無聲的歎息。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
修道之人很少幹涉凡塵中事,但是幾乎所有人都深刻地知道:即使是沒有一絲法力的百姓,他們在漫長的時間裡蜿蜒折疊的信仰,也是沉甸甸,高峨峨,是不能被任何事物阻擋的堅巨。
若比之一個修士———隻像是泰山和它滾落的一片灰塵。
蘭因的衣發在獵獵的狂風裡飛旋。她捂住心口低聲誦咒,卻覺得自己即将失去呼吸,是被扔進火裡的一尾魚。每一片肌膚都即将分崩離析,她幾乎要在這一刻被撕裂成碎片。
卻見那青衣人用手中普通的竹劍,在其中一條線上,輕輕一挑。
四兩撥千斤,一子活盤棋。
那使人窒息的威壓刹那消弭于無形。倒是燭母身上滔天的氣勢,都像是被輕巧分解的牛肉一樣滾落在盤裡。
但是一隻活了千百年的“神明”,不可能這樣就束手就擒。
它的攻勢被化解,此刻更是氣急,那些金色的影子很快燃燒着蔓延開,将法壇燒成一片火海。這火水滅不去,人躲不開,形同捉鼈的甕。
浩蕩的金色光芒裡,蘭因隐約看見一雙憤怒的眼睛。
但是那青衣人自始至終處之淡然。
他結了一道印,随後法光湧出,竟然和金色火光隐隐成分庭抗禮之勢,随後他輕巧一轉身,正面所迎的,就是法壇之下被困住的百姓。
他也許用了什麼奇特的技法,那聲音一改此前給人的流水似安穩平淡,轉而宏大莊嚴,像寺廟誦經裡隐藏的大道之聲。
“盜賊安坐高堂上,欺世盜名毀功德。”他提聲道,“燭母已經監守自盜多年,據百姓香火奉養而不行反哺之舉,活水将成死泉!”
像石落春山,有一池的鳥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