寮通自從聽見他的話,就像是變成了一座石像,抱着膝蓋,不說、不動,連眼珠也停止了轉動。那獄卒好像拿着鑰匙走遠巡視了,無所謂,無所謂,現在四面八方在寮通眼裡都是一片虛無。
他所有的精力都被極端的錯愕和憤怒透支了,現在絲絲縷縷彌漫上來的,是後知後覺的害怕。
他從來不怕死,雖然隻成年沒有幾天。他一向害怕的是山神寺裡女使們失望的眼神,還有那樣盛大可怕的……戰争。
寮通這個年紀的人,從生下來就沒有親自體會過戰争,可是常常在山寺裡翻舊書,看到過好多古籍裡的記載。
一旦戰争開始,所有人都好像被看不見的狂熱東西支配,變成一副半屬于自己的傀儡。“死”好像隻是一個輕飄飄的字眼,縱使浮屍上萬,血流漂橹,土地蒙上濕重的腥氣,父親母親兒子丈夫,都填在看不見的洞裡,統統填進去,深不見底。
一場戰争往往将持續很久,時間填進去,青春填進去,親人填進去,田壟上的作物填進去。人頭像是收割季節的穗子,鋒利的刀橫過去,它們嘩嘩落下來,血河裡漂着人腦袋,合不上眼睛。
戰場後方的妻子孩子,數千上萬的家,都是冷風裡要被餓死的雛鳥,嗷嗷待哺所需要的的不是完整的征人,是一個不能觸摸的和平。
但是空洞的嘴裡隻被充滿血腥味的北風灌滿,苦和澀咽下去,眼淚流出來。數代人成千上萬雙眼睛裡流出血淚來,一天兩天十幾年,十幾年的血淚流出來。
這些眼淚覆疊,彙湧,變成要毀滅天地的汪洋,即将覆蓋上寮通的肩膀。他感到渾身發寒,冷意不是自外而來。他隻是越來越用力地抱緊自己,好像這樣就能更溫暖一些。他不為自己即将結束的生命流淚,他為度渠和白露的無辜百姓流淚,為自己的愚蠢和懦弱咬緊牙關,瑟瑟發抖。
有腳步聲傳過來。
寮通轉過頭去,有月光降落在他的眼睛。
蘭因感覺到自己正處于一座溫度很高的熔爐裡,可四周都是拔地而起,遮蓋天日的黑暗樹林,眼睛看不清楚三尺以外的東西,這裡潮濕,悶熱,黑暗,逼仄。
這裡是混亂主宰的領地,她找不到玉聽。
蘭因并不清楚那讓人感覺蹊跷的女孩兒的身份,但是這時候心裡已經有了猜測。作為敵對勢力的神使,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必然和司掌戰争混亂的白露至高神脫不了幹系,這裡也許會讓人迷失,意主囚困,而破局之法的前提是淨心。
可就在她有意識之後,身邊的一切事物都好像變得越來越模糊。“外界”和“内心”的界限不再清楚分明,她看見那原本黑暗的樹林之中突然出現一色霞天,然後是熟悉的景緻
是袖雲台。
蘭因不能控制自己,緩緩地向那地方走去,看見闊别許久的、稍顯年輕的師父的臉。像師父這個年紀的修士,面貌上本應該不顯老态,可宿歸道人卻不同,就像凡間普通的老人一般,她生着歲月褶皺。
隻看她面容,蘭因就意識到這是将近十五年之前。
那是非常平常的一個午後,師父告訴蘭因她命中的劫難。
小孩子的天地常常是廣闊無垠的,但是從此以後蘭因的天地被絞碎了。她是一隻滴漏,水盡的時候,就是身死之際。于是蘭因害怕着外面的風景,又因為它品嘗到一種孤獨的瘋狂。
她一直覺得自己像是飄在半空的一片影子,做着修行,可是神魂分離軀體,和人交往中是一種沒有連接的風筝。
偶爾會在深夜的時候,看着圓滿的月亮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地流眼淚。滿月總是無瑕,是世界上最美好完滿的總和,可是人永遠追求不到圓滿,可是她永遠追求不到圓滿,她隻是一片囚困在山裡……凄凄惶惶的影子。
像是感知到她内心中的波動,眼前景象變換,季節到了秋天的末尾。
依舊是洞秋小院,可是一切植物都已經枯死,就連那株桂樹也已經腐爛。破碎的葉子随風飄轉,蓋在庭院中央的人影上。
蘭因心有所感,走上前去撥開那人身上的枯葉被,看見腐爛了一半的自己。
皮開肉卷,腐肉白骨上爬着數不清的細小蟲子,暗紅色的薄薄皮肉晃動兩下,倏爾破開探出一隻大蟲。而那些發紅發黑的肉蓋着骨頭,臉上軟皮被啃噬,一隻眼球掉出來,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滾到她的腳邊。
這是她曾經最害怕的事情。害怕自己悄無聲息地死在山裡,害怕自己在還沒學會活着之前就死去。
恐懼和哀怨都是爬在皮肉之下,沿着筋骨舔舐人的螞蟻。幽困百年,一夕逝去如夏蟲,糊糊塗塗,糊糊塗塗人生就結束。
腐爛在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