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離身上慢慢燃燒起朱紅火焰,淬煉自己腫脹受損的筋脈,雖然因為極端的悲怆,她現下在豊火溫暖的環繞裡嘗到徹骨的寒冷。
她走到沈譽身邊,轉蓬長槍彎起可怕的弧度,倒在地上。
符離輕輕收起長槍,極其輕柔、極其輕柔地,像抱起一個嬰孩那樣抱起他。
沈譽重重地閉上眼,蜷縮在她懷裡,但是無措地難堪地扭過頭去,像是第一次被母親發現尿床的小孩子——
他現在好像聽到自己的眼淚聲了。
在符離懷抱裡通過傳送陣法的時間裡,沈譽覺得自己的靈飄蕩在空中,悲傷也很薄,惋恨也很薄,思緒飄飄然沒有地方可以落腳,所以他問自己說:“我後悔嗎?”
我後悔嗎?
應該是不的。
雖然他為此付出了遠超過想象的代價,可是即使時空回溯重來一次,他做出那個決定之前隻會猶豫——而猶豫已經是一種回答。
他隻是想起那天夜裡。
寮通聽到不經掩飾的聲響,他轉過頭去。
可是在視野裡,隻能看見皎潔的月光披落在一切事物上,為它們凝結淡白的天霜。
分明是有聲音的。他靜靜凝望了片刻空氣,腦海中閃回過自己在度渠山神廟時神使的現身。想到山神廟——想到熱鬧的海棠和四季花、高山裡仿佛永不會終結的輪轉冬夏,還有仰面時從神女法壇上落在臉頰的冰涼聖水——他的心裡除了絞痛就再也沒有其他。
“……是神使嗎?”寮通仰着臉,幾乎是神色天真的這樣問。
沉默。短暫的沉默過後,地牢中的岩石傳來一聲輕響——“神使”在回答他。
寮通于是笑起來。他笑得流下眼淚來,像是一個年幼的孩子,向這個世界提出有些無禮的要求,他說:“請您殺死我吧。”
他其實已經并不關心前來的人是誰,善的惡的他統統并不在意,即使隻飛來一隻顫抖着翅膀的蝴蝶,他也會恭恭敬敬地尊它為“神使”——不管是誰都好,殺死他,讓他贖罪……讓他新生——
而面前善良的神使,幾乎是令人出乎意料的答應了他的要求。三息靜默,然後鋒利的東西就劃開了他的脖頸。寮通幾乎能聞到那冷利上屬于死亡的金屬氣味,也許所有刀劍的鋒口都有這樣溝通生死的絕妙傳送。寮通仰面倒下去,鮮血慢慢、慢慢侵占他餘光的所有地方,但是統治在睫毛上的是月光。
真是死得其所。我不會有哪一刻比現在更加滿足了。他在失去氣息前隻是這樣想着,然後帶着很淺淡的微笑終于閉上了雙眼,睫毛倒下去,月光蝴蝶四散飛走了。
地牢裡被一瞬間的短暫寂靜所占領,死亡和死亡之上的東西讓所有人閉上眼睛。隐沒在空氣中的符離與沈譽帶走被豊火燒成一蓬灰的度渠山使,将他放飛在一處荒郊外的淺坡。不知那天的風吹向什麼地方去,希望是北風,這樣化成灰的孩子也能魂歸故裡。
然後他們站立在那裡,知道有什麼将要來臨。
想起之後發生的事情,沈譽下意識收緊手掌要去抓自己的槍。
可是手心和指腹觸摸到粗糙的蟠龍花紋,是冷的。像活物辭世後體溫正在逐漸地消散,可空空的身體裡心跳早就停了。轉蓬已經不再回應他。
沈譽第一次從頭到腳地發怔。他也許是想要發笑,可是最終隻是不可自抑地渾身顫抖起來。兩襲利貞山明亮的玳瑁紅弟子袍相互咬着、擦着,摩擦成一陣陣又低又急促的落雨聲——像誰的嗚咽似的。
符離不可能沒有注意到他的失态,但是她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安慰,隻是動作很輕地摩挲一下他肩膀。
沈譽的眼淚都被她撫出來。
他的右手依舊保持着抓握的姿态,但是想象裡的長槍卻像是一柄燒得通紅的烙鐵。他不再是藏鋒境了,他永遠不會再是“利貞山沈弈九”了,也許……連修士也不再是。他隻能徒手提着這柄曾經挑下無數天驕的長槍,在他們滾燙的目光裡行走。誰都會看到他,誰都會看到他,破落的天才和扭曲的槍。
沈譽第一次這樣絕望。他意識到自己将會在幾千雙幾萬雙眼睛注視下,成為幾千張幾萬張嘴裡咀嚼的下酒菜、被煮到沒味道的老茶葉和嘲弄前清嗓子的骨碌一聲。
他終于咬不住哭泣聲,閉上眼睛顫抖。黑暗裡四方都是虛無,都是會把人随意抛卷的冷風。他想,原來我也不過是轉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