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因的眼睛倏而睜大了。她聽見身邊玉聽的呼吸聲同樣急促起來。讓人覺得熟悉的氣息、莫名無序的人生、蹊跷詭異的氣息吞噬……這一切都讓她刹那回到奉燭夜,想起未竟思緒裡早已在傳說裡消失的禁術——
“影子戲法”。
傳說在千百年前,曾有人不服于自己的天賦平庸,創造了數十個分身來擋災覓福。這些影子分身和現在式微的傀儡術不同,是以損害他人為前提,用神木為軀體,灌以神魂創建出的“人”。
因此他們雖然脫胎于一個主人,但性格和想法卻有細微不同——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普通人似的。也正是藉此,傀儡才能幫助主人承擔對尋常修士來說要命的反噬和詛咒,結束自己無用而生來悲劇的一生。
可所有人都知道,這種禁術在第一任主人殒命後就被封鎖,因為實行起來極其困難而失傳,這千百年來沒有任何有關于它的傳聞流傳。
但如果付信陽也是“影子”之一,那麼風平浪靜的修真界恐怕不能不卷起新波濤——這個禁忌術法該有多早就被實行?身邊的誰又能保證自己不是一個灰暗的影子?消息流傳出去之後必然人人自危——誰會是施展這個要命禁術的新主人?!影子的所有修為都來自于主,這個人又有多麼通天的能耐,能夠在人間布下這樣多的暗樁?!
想到暗中有這樣的人在布網,蘭因不能不因為震驚和後怕而微微發抖。
但那白衣人在說出令人後怕的影子論之後,身形卻慢慢變得透明,好像不久後即将進入休眠。他也許是想輕輕拍一拍眼前這個過分緊張的小姑娘,但是最終隻是豎起食指,倒轉點向地面:“秘密和此有關。”
在他即将消失的最後一刻,兩人聽見一聲輕輕的歎息,語帶歉疚:“出手晚了,不能在這裡保全你們的朋友,我很抱歉。”
隔了一段短暫的沉默,又是沒頭沒腦的一句:“抱歉。”
随後他的氣息徹底在這裡消失。
蘭因和玉聽意識到是他保下了符離和沈譽的性命,心下蔓生出複雜難言的情緒。卻見不遠處的付信陽在白衣人消散之後,像是徹底清醒過來,緩步向他們走來。
付信陽生前沒有見過他們,但是蘭因二人卻早在法華水鏡就看到過他和袖雲台上一輩的糾葛。
此時兩人看着他慢慢走近,停步,像是山林中的動物那樣輕輕皺起鼻子嗅了嗅,微微皺起眉來,眼裡閃過些微疑惑,好像不知道陌生人身上為什麼有他這樣熟悉的氣息。
但直覺告訴他,這兩人就是他在等待的來者。
他向二人攤開手掌,遞上一顆淡灰色的珠子,像是仇快雪墓碑前的留影珠。
兩人接過。
在觸碰到這枚珠子的下一秒,他們果然陷入了屬于付信陽的回憶。
叫人詫異的卻是進入回憶的第一瞬,他們再次看見一張屬于熟人的面孔——
聶宿歸。
當年和付信陽再次相見,二十歲出頭不能更青澀的聶宿歸。
這場重逢,好像是巧遇,卻有人惦念很久。
他們再次在西昆城郊遇見,這時候聶宿歸因為在山下除妖受傷,順理成章再次借宿在竹林中。而更多更多的事情也在此順理成章地發生。
付信陽從沒告訴過任何人,他見這姑娘的第一眼就很喜歡,當初一夜留宿兩人之間默契如舊友,原來人世間真有這樣妙的傾蓋如故。
當時初見一低頭,如今擡首已三秋。但聶宿歸傷好之後依舊留在此處,兩人默契地不提“離開”,隻是不知怎麼的,月夜裡就牽上了兩隻手。
然後是意亂情迷時候的吻。睫毛點着眼前人的臉,發絲交着發絲;脖頸後搭着一雙微涼的手,因為情動無措地蜷着指頭;肩膀微微聳起來,熟悉又陌生的急促呼吸交纏在一起,淹沒很輕微的一聲悶哼……唇上好像落了雪,心上好像落了雪,微涼的一點,融化成春水濕漉漉,細小的水珠在人心尖一滾。
窗外月皎潔。
他們在這裡共度了三年,蹊跷纏繞付信陽氣息的黑氣在法陣作用下已經幾乎消失不見。而後是這天聶宿歸因故返回袖雲台,笑他說要和所有師門同輩說她将要有位夫君。所以付信陽當時很罕見地害羞起來,微微轉過頭去,但是面上輕輕笑起來。
這樣等着,宿歸還沒有回來,他不認識的仇家卻找上門來。
他們的憤怒不是作僞,言辭雖然激憤但是有條有理,付信陽潛意識裡覺得他們說得沒錯,可是他的記憶裡從來沒有這一段往事——除非他忘記的前半生裡有什麼罪孽被一并忘去——
他是掙紮糾結在過去和現實之間的可憐人,蘭因在外看得明白,因為他隻是一個影子。
一個用來盜走望門秘寶的影子。寶物被“主人”拿走,可是報應卻在他身。
直到看見對方拿出了記錄他蹤迹的留影珠,付信陽終于、終于停止了辯駁。他意識到“自己”需要為沒有記憶的那個“付信陽”償還罪孽,可是“我”是“我”嗎?他被突如其來的一切攪亂了頭腦,這一切好像是因果有報,可是……對他來說這颠覆人生的噩耗難道不是叫人委屈不甘嗎?!那個失去記憶裡的“我”真的是“我”嗎?!
追債的人不會在乎這個,他們隻是迫切地要見血光。眼前形勢已經不是一個“付信陽”能夠改變的,他深刻地認識到這一點,然後絕望地閉上眼睛。
隻是他從前以為自己可以從容赴死,但是現在的他真的沒有辦法做到,沒有辦法做到,最大的牽挂還遠在山雲衣角。
蘭因看着他回憶裡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沒有辦法不閉上眼睛。她甚至開始慶幸師父沒有親眼看見這一幕,否則她不能确定今時今日還能不能存在袖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