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邊的抱真道古時是妖修的地盤,後來修士聚居過去,兩邊在長年累月的相處中孕育了相當一批數量的混血——即使今天,他們也掌握着抱真多過一半的話語權。”
玉聽的聲音在後面響起來,他把手搭在窗台上,輕輕垂下眼簾。
這幾個百姓是走南闖北和誰都打交道的,但他們也說不清楚什麼妖人内鬥,隻是互相眨弄着眼睛放低聲音:
“說是妖人王妃偏心小兒子,和大兒子兩邊鬥着哪——你猜老王妃為什麼有底氣叫闆?”
桃色消息是生活裡最好的下酒菜,其中一個最老成的眯着眼睛把手掌一拍:
“說是喪了夫的老王妃,和逢高尊者……有點東西!”
幾個人的絮語像是水入油鍋沸騰起來,一個粗布衣裳的愣着腦袋不可置信地大聲确認:
“是抱真道那個邱—”
旁邊的人趕緊重重一拍他:“什麼話都敢說!”看他噤聲又湊過去,用氣聲笑:“……那還能有誰?!”
“都說什麼呢,我來聽聽?”
卻聽一道很耳熟的聲音響起來,檐下走出一個戴着蓑帽的男子。
他仿佛是剛睡醒,聲音很懶怠,穿一身落拓的淺棕茶袍子,隻是抱着手。蓑帽男子雖然腰上系着有年頭的蹀躞帶,身上卻不見刀兵,但那些老油子看見他就立刻把笑收拾起來,做樣子拍兩下嘴:“我們渾話說着玩的,說着玩的。”
那人笑了一聲,拍下領頭的肩膀說了幾句什麼,一群人再度和樂地哄鬧起來。段玉聽在樓上,聽他聲音竟然意外的年輕,下意識轉過頭去看蘭因,卻見她一動不動地注視着那人的背影。
四周喧鬧消下去的間隙,蘭因輕叩一下窗台,叫他:“時風。”
那人輕微一震,轉身擡起帽檐來。
意料之外很年輕的一張臉,眼睛像袖雲台山後的流泉。隻是眼角眉梢看得出在俗世裡生活的痕迹,讓他神色總是沉澱起一種渾然的落拓。這落拓與他的面容相結合,呈出超越一切外礙的灑脫。
他們對視。
日光穿過蓑帽上的縫隙,在這張陌生的熟悉面孔上灑下金斑點。暈開的金色随着他手指的顫動搖晃,和它一起曳動的,還有兩人不曾會面的十年秋和夏。
聶時風身後的人相互對視着沒說話,但他還是擡手示意他們不要出聲。然後他向客棧裡走來,起初壓着步子,後來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以至于最終帶着滿身風塵撲到蘭因近前時,說話聲顫抖得像哭腔。
“蘭因,”他眨着眼睛,隻是叫她,“蘭因。”
不知道怎麼,那些他在外遊曆時積攢了很久的話都堵在嗓子裡……也許是近鄉情怯。
段玉聽站在一旁,背着手看,沒有出聲。他餘光看見不知道什麼時候在門外徘徊的秦雲徵,心裡生出些微妙的情緒,低聲告訴他:
“是我們二師兄。”
聶時風當然早就看見他們。他拍拍蘭因的肩,回身把手臂搭在玉聽肩上,呼噜一把他束得整齊的頭發,看秦雲徵:
“袖雲台聶時風,幸會幸會。”
說完輕輕摟拍玉聽的手臂,開玩笑道:
“師兄一直沒盼到小師弟來和我說話,也好,也好,山不來就我,我就山來也。”
蘭因在後面看着他們。見他們兩人挨得近,面上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帶上笑,仿佛春陽相映,也就不自覺翹起嘴角。
目光一落下,看見聶時風為了做師兄派頭搭肩微微踮起的腳,蘭因腦袋搖一搖,眼睛彎起來。
幾人晚上湊了一處用晚飯,把要說的話都夾掖在筷子起落的間隙裡。
蘭因玉聽雲徵這幾個都吃得很挑,幸好還有個上什麼都覺得很不錯的聶時風掃掃尾。
這次出行,段穆兩個不好意思收大師兄的錢,一路上又多一張意料外的嘴,已經很多天沒有吃得這樣好。為慶和師兄重聚,後來還開了酒——是聶時風極力推薦的地方風味,名字取作“百花殺”。
蘭因拿筷子蘸了一點,沒吃出味道,旁邊聶時風笑她糟糕酒量,給拿了個小盞子。
這酒渾濁,蘭因淺喝一口,立即覺得一股凜冽涼氣從舌尖卷遍肺腑,沖勁過去之後是一點近似米酒和花莖汁液混合的淡甜,甜沒有停上一刻,清涼的微苦餘味已經統治唇舌。
蘭因咂摸着,覺得意猶未盡,再續了一點。旁邊玉聽隻喝酒不說話,但是看神色他顯然是喜歡。
聶時風立即得意起來,搖一搖酒杯:“我這幾年走南闖北,比這好的不是沒有喝過,可是每年到這裡都打‘百花殺’。”
他停頓一刻,視線從确切的實物轉到缥缈虛無的空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