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逢高隻是立在山前。
他看着衆人慢慢靠近。逢高尊者甫一回到抱真道,好像遊子回歸了故鄉,整個人發散出秋天般的安定。
察覺到身後一震,低頭看身前弟子已經集結成群。邱逢高視線從那些新鮮的面孔上掃過,略略有些失神。他即刻收拾起情緒,朗聲道:
“此境已開。諸位,平安。”
他略略低眉,向諸位小輩一行禮,禮畢走向了被陰影遮掩的山道中去。
四周亮閃閃的目光都投到抱真山巅。蘭因卻隻把視線放在邱逢高稍顯落寞的背影上,不知怎麼心下漫上點古怪的念頭,她想:
他這時候的的确确是一個老人了。
衆人開始攀登。
這座最高峰并不像它看上去的那麼溫暖,草木縫隙間的陰影都是冷色調。行走在這座山間,總是覺得有股涼氣萦繞在周身,像是冷夜裡睡着沒有掖好被角。
蘭因轉頭去看四周的同行者,也許是她修為高些的原因,周圍的人影寥寥,大都是些不相熟的面孔。
低下頭去,山的脊背上有數百點黑色,是其餘人向上的影子;擡首,這座高峰上盡是萦繞的雲霧,遮蔽向天盡頭。
走了許久,前方隻是霧氣。
蘭因慢慢皺起眉來,說不上來有哪裡不對。一邊的段玉聽也覺出什麼,輕拍了拍前方師兄的肩膀:
“有蹊跷。”
聶時風轉頭,看模樣他也早察覺異樣。他用青豐抵着手,四周看一遍,沉聲說:
“也許我們已經在境中。”
登境之路不在山巅,而在踏上此山的第一刻。
所以四周人影模糊,所以前後雲霧遮蔽。
在三人确切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們好似不約而同地聽見了一聲識海裡的鐘聲回蕩。
鐘聲撥開四方的雲霧,滌清環繞的恍惚,再次出現在幾人眼前清晰的山路,好像和此前同也不同。
原本不與四方相連的孤山,此刻竟然傳出了鐘鼓聲。鐘鼓來處,有低聲的頌文密密,清澈的水被供奉在祭壇中。
後方的路驟然縮緊,蘭因向四壁一瞥,發覺隻有前方那一條通往祭壇的路可走。與此同時,隐約的樂聲裡衆人腦海中不約而同出現一道聲音,沒有男女之分、沒有老少之辨,它隻是無喜無悲地開口:
“皇天所指,鴻福所降。”
“皇天所指,鴻福所降——”一直念了三遍,好像征人遠行前的戰鼓,焦急催促人即刻動身。
三人知道,在這秘境裡恐怕得完成什麼才能再進一步,因此謹慎地下行去。卻不防身後突然傳來一股不知何處來的推力,有白霧包裹起他們下墜的身體。
再次落到實地,眼睛還沒有清楚看見,耳朵裡已經聽得聲音:
“陛下,仙人來也。”
穿着黑紅祭祀法衣的大祭司附身所向之處,是一個立在傘下的人——或者說,妖人。
他披了一身墨狐裘衣,手上慢轉白虎骨串,座下十二隻雪鶴引車。面容沒在傘面下,傘沿擡起來,隻露出一雙眼睛——金色,豎瞳。
四周正在飄雪。
雪簌簌地從他眼前掠過去,讓人看不清這新一任妖皇的神色,隻知道他此刻眯起了眼睛,雙掌相合,向法壇上憑空出現的仙人俯身一禮。
蘭因幾人聽見“陛下”,又想起此前識海中回蕩的“皇天所指,鴻福所降”,直覺接下來的任務與眼前的陛下脫不了幹系。隻是她還并不清楚當前的情勢,隻是端着姿态作高人模樣不語。
“法師洪德,請得仙人襄助,驚山不勝感激,”那妖皇依舊低着頭,好似很謙卑,“隻因時運艱難,蔓草難除。”
他掩面輕輕地咳了一聲,慢慢道:
“小弟得母私助,囤積兵力以謀亂正統。兵戈一起,民不能安。”
他仿佛長長地歎息了一聲,很虔誠地将要行妖族最隆重的叩拜禮。最前方的蘭因擡手虛扶,妖皇一旁的兩個年輕小侍立即上前将他扶住。
“是不是太熟悉了?”蘭因私下給兩人傳音,“驚山、妖皇、幼弟亂政……就像是幾百年前真實發生在抱真的那一段過往……”
“你說‘驚山平亂’那一段?”
聶時風好歹幼時在山裡念過幾年史,比山下長大的玉聽反應快:“那段時間,萬妖都以抱真道混血幾派為尊,混血那時候大多是妖性,妖和人的關系也沒現在那麼泾渭分明。”
“是。史書上說長子驚山自幼為母所不喜,老皇後绛時更偏疼小兒子,幾次想要更改儲君人選,隻是舊皇帝在世的時候不容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