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聽在山裡除了習劍就是讀書,現在已能從容和他們讨論這些過往了。
驚山繼位之後不久,先皇因為舊疾辭世了。绛時手上握着一部分相當令人忌憚的勢力,悉數喂給了小兒子,另為幼子慧生謀得了極好的封地和封号。
慧生封地距離都城極近,幾乎等于在勢力不穩的新皇卧榻酣睡。更不提他逐年私下招兵買馬,謀逆之心昭然若揭。
據民間野史所記載,慧生還曾與母商議,其所率軍隊攻入城之時,绛時來親自為他開門。
但驚山竟然有後手。
他憑借出人意料的隐藏兵士與謀略最終扭轉這一切,起兵直攻惠生。慧生在亂戰中喪命,绛時逃出都城。
“慧生之亂”後三年,驚山得知母親的蹤迹,親自叩門拜訪。二人隔門共叙舊事,遂冰釋前嫌,母子和好如初。
“真是仁厚的一位君王。”記載的最後,筆者這樣感歎。
而現在,那在曆史上大名鼎鼎的妖皇正俯身垂首在幾人的眼前。
蘭因不由得生出些恍惚,同時明白這也許就是抱真道秘境對他們做出的試煉——
而他們要如何做?扮演好仙人的身份,使這一段過往最終達成百世流芳的結局?那史料裡語焉不詳的“後手”,會包括着此刻妖族傳承秘法所召喚出的幾個“仙人”嗎?
幾人隻是屏息。
祭司和小侍屏息,風雪也屏息。
萬籁俱寂裡,隻聽眼前因為寒冷而面色蒼白的妖皇驚山出聲:
“仙人請共我來。”
他們在飄雪山間曲折地轉了幾道,最終竟然直通向了妖皇的寝殿。
驚山繼承祖上傳襲的皇位,同樣繼承了這座掩埋秘法的宮殿。
此殿分前後,前有九柱,柱上盤結新繪的金碧相間大蟒,其鱗片栩栩若生。
最大的一條黃金蛇盤繞在殿中央的高台王座,蛇首懸空,口中含着的金珠随風轉動,正對帝皇寶座。坊間有“非正統者列座,蛇落珠見血”的說法。
後殿是驚山如今居住的地方。大概因為他喜愛溫暖,此室引溫泉水通灌成曲水,蜿蜒在地。
他居住的房間并不大,紗幔屏風阻隔起起居物件,其餘地方都是傳承許久的祭祀物件,用層層的符文加護。值得一提的是最中央擺着好檀木雕的塑像“仙人一睐”,不見人像,隻有他們這一脈妖人所想象的仙宮物事。
驚山請他們在“仙人睐”裡落座,期間他的新皇妃出來迎見。
她是常年病榻纏綿的虛弱姑娘,像是要化的一捧雪。病皇妃和驚山有自幼相伴的情誼,隻是如今夜夜并不宿在一起。
數不盡法陣安鎮下,他終于再度開口。
“我此番叨擾,隻是為了借力應對惠生吾弟的兵甲。”驚山苦笑了一聲,引發一陣輕咳。他用厚緞袖掩住口鼻,等喘勻了氣,“不瞞諸仙人。我手上還有些人。隻是這一役不能敗。”
“隻勝不敗。”他的聲貌一向文弱,日常說話好像是哪家青年讀書人,此刻卻不能更端肅,令旁人看了也要渾身一凜。
幾人還沒應聲,他卻突然即刻俯身拜下去:“還有……請恕驚山不仁不孝。身為長兄,刃向幼弟,是為不仁;罔顧長者,忤逆母親,是為不孝。”
他這一拜叩得太深,額頭與檀木碰發出極響一聲,敞開的毛領裡露出蒼白的脖頸和冷色的經脈。
在他身前的聶時風哪裡見過這陣仗,急忙起身,又緩姿态去扶他,沉着聲音:
“不必如此。”
蘭因一句“報不仁者何必仁”已将要脫口而出了,又急急咽了下去。她半是驚訝,半是感慨,心道:
傳說即使混血皇族,也總是難脫去獸性。眼前這位驚山卻文弱得像是四十年書海浸泡的老儒生。她那句話要是說出口,恐怕眼前這新皇要不勝得惶恐起來了。
其他人大概也是這樣的打算,隻是以不動應動。
那驚山果然對“仙人”的寂靜并不驚訝,隻是垂着腦袋,自己緩聲再說下去:
“我這一生不會逃離這罪惡。即便驚山以血和肉來償,也甘心。隻是身上竟然還擔着數百萬生靈的擔子……”
他深深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驚山希望仙人能時時将我的過錯告訴我。時時規看我的言行。此役之後,諸位要我身上什麼,都隻管拿去。”
幾人被這太仁善的新皇的言語,弄得竟然有些無措起來。蘭因當下心中出現一道聲音,她想——
“我們能從你身上拿走什麼?”